第二十一章 阴阳界上打一转 [2]
“我说:小伙计,你是得罪了哪一个龟孙王八蛋啦,居然把你伤成了这等凄惨模样,外有外创,内有毒侵,打谱是想要你的命啊;我替你一一检视,乖乖,敢情你还是旧伤未愈又加新创,小伙计,铁铸的汉子也受不住如许折腾,你却为啥被人糟塌至此?莫厂成你是卖肉的营生?”
君不悔讪讪的道:
“只是碰上了仇家,在不该及不宜遭遇的节骨眼上却偏偏遇上了,所以,便落得老丈看到的光景……”
又吸了口烟,巴向前摇头道:
“这十七天里,你是忽睡忽醒,晕晕沉沉天灰地暗的神智不清,若非我和老伴日夜待候,按时喂汤换药,还有得你做梦云游的日子--”
君不悔感激的道:
“劳累老丈及大娘。实在心中有愧。”
巴向前道:
“累么,自是累了一点,但想到哪那千多银子,也就神清气爽不觉得累啦;这年头儿,要赚恁大一笔钱财,亦不是容易的事,小伙计,只盼你别心疼才好。”
君不悔窘迫的挤出一抹笑颜:
“老丈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银钱身外之物,花光了还能赚回来,若是丢了性命,则又到何处再找一条填补?老丈大德,岂能以财帛价值相比拟?”
长长“嗯”了一声,巴向前笑吟吟的道:
“小伙计,你我结识,也是有缘,你既是道上人物,我的过往亦无妨老实说予你听,我和我那浑家,这大半辈子来,原只会得两桩事--杀人与救人,却是洗手归隐已有十三年了,如今又学了一门手艺,做馒头,想不到买卖还挺不错,巴家馒头铺名声响亮,方圆百里之内的大村小集,人人知道巴家馒头铺的馒头发得好,份量足,菜肉包子馅多皮薄,一咬一兜油,东西卖得多,整日忙活仍供不应求,然则我们老两口却忙得很愉快,说是蝇头小利么,倒比往日江湖上大风大浪捞那血腥银子心安理得,闯道险,混世难,小伙计,尽早收篷错不了!”
君不悔顿悟的点头:
“我明白老丈的意思……”
这时,巴大娘已将摆满长桌的包子馒头排整妥当,唤进两个年轻汉子来装篓入筐,分别外送,又交待留着多少应付铺子零卖,哪些移到店首的笼屉里保温,有条不紊的处理完事,才挪动一双三寸金莲走了过来。
巴向前瞅着老伴,挺关切的道:
“又出了三笼九展?今天业已蒸了四道啦,来,先坐下歇歇再说。”
扯起腰前的围裙拭了把额头的汗水,巴大娘一屁股坐在另一张竹椅上。这一落座,竹椅咯吱咯吱的直呻吟,几乎跨将下来;她吁了口长气,两腮的肥肉颤了颤:
“还得再蒸三笼才够数,前村赵老爹家今天做白事,早订下两百个馒头,大金庄的李疤眼说明天他们那里要过兵,也吩咐照往常多加三百个菜肉包子,另外那几家饭铺酒馆都亦三十二十的增添,三笼蒸出来还不见得够……”
说到这里,她才发觉君不悔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呵呵一笑,她可乐了:
“醒过来啦?喷喷,我们老头子的本事真叫不错,看你晕来转去十几天,我还当你留不住这口气哩,老头子好歹仍把你打鬼门关上拖回来了!”
君不悔振着精神道:
“还多亏大娘你费心。”
抖动着双叠的下巴,巴大娘眉开眼笑:
“不用客气,你这一活转来,那两千银子我们就收稳了,要是不然,还得在买过棺材挖过窝之后将剩下的余钱陪着你一遭落葬,你要晓得,活人钱财不可少,死人钱财不能收,那是收冥纸呀,会走背运的……”
巴向前别过脸去向她吐了口唾沫,透着几分不自在:
“老婆子,你就讲几句好听的行不行?又是棺材又是挖窝,你自己不怕忌讳,也不想想人家入耳顺不顺但?一大把年纪了,半点风色不会看,真是的!”
巴大娘不以为许,仍然笑得似财神般面团团的:
“小伙计,你可别见怪呀,我老太婆打小至老,这个毛病就是改不了,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言语间如有冒犯,千祈包涵则个……”
君不悔忙道:
“大娘言重,实话实说,才越见真性。”
巴向前摸着八字胡道:
“我这老太婆什么都好,就是一开口叫人受不了,想当年,为了她这个嘴没遮栏的习性,害我吃了不少苦头,有几次差点连老命都垫上,咳,到老来也依然不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知劝说了她多少遍,愣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巴大娘受了老公一顿数落,非但不气恼,反而柔柔的看着老公,放低了声音:
“所以你得多提醒我,点明我呀,往后我总记着言词儿婉转些说不是……”
这一对老夫妻,明摆着是出身江湖,历劫草莽的过来人,却偏有这般深厚的情义相扶相持,而日久弥坚,看在君不悔眼里,更觉意韵隽永,感受深长,不禁神思游骋,飘向管瑶仙的身上,当然,方若丽亦在他的脑海中不时浮映隐现,只是他不敢深想罢了……”
于是,巴向前在轻声呼唤:
“小伙计,小伙计,你在发什么愣呀?”
君不悔回过神来,不觉脸孔微烫,他掩饰着道:
“没什么,只是因见老丈与大娘互敬互爱,伉俪情深,从而有所感触罢了……”
巴向前笑道:
“老汉山妻,晚年犹沦落至市井推车卖浆,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倒是我老两口子情感不恶,确值欣慰,人间世上,夫妻能同到白头的,比例并不很多。”
君不悔轻声道:
“这就够了,老丈,功名利禄,怎么及得上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
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巴向前道:
“不错,这就是我为什么急流勇退,摆脱江湖的原因,老古词说过,瓦缸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险路走多了,不保什么时候栽斤斗,我不怕栽,只怕留下老妻孤冷,于心不忍……活了大半辈子,除了一个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巴大娘深挚的注视着自己丈夫,眸瞳中竟然带着含蜜情脉脉的意味,胖敦敦的一张大圆脸上流露着满足与甜密的神色,活脱在一刹间又回到几十年前的少女时光,青春在亮丽,娇媚在内涵--君不悔没有丝毫可笑或肉麻的感觉,相反的,他更兴起一种庄严又钦慕的共鸣,人生在世,能拥有这等从一而终,恒久不变的情爱,甚至只经历其中的一小段,亦算不虚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