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烧天 [2]
说着,他侧手一击,那兵士已惨哼一声倒地抽搐。
接着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陈寄已不忍再看,侧眼望向九哥。却见冷丁儿的喉头已微微在颤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发出一声对三哥的“不”。
他两人这时不由对视一眼,都藏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惨淡。
眼看第三人虽惊恐至极,却强挺着镇定,紧闭双唇,再不肯开口,只怕立时就要遭到左坚的辣手。军中忽有一人挺身道:“你别下手了,是我,就是我叫的!他妈的,你要执行军法就执行。但他们如此苛刻,就是死,老子也要反了,反他娘的!”
那人身形相当剽悍,这下举步而出,走得也相当凛然义烈。左坚一顿步,止住了抓向身边那人肩膀的去势。他目光狠厉地望向那自承第一声开口造反的汉子,心里暗暗叹慰了一声:当此局势,他不可能折断所有兵士的肩胛,那人如果熬住坚决不站出来自承,旁人又都不说,他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但既然有人自承,那就好办。所谓杀鸡给猴看,但有时也是要杀猴给鸡看的。
只见他忽仰脸大笑,脸颊两侧,一个三十已过的男人那种略显松弛的肌肉抖动出一片皱褶。然后他忽一腾而起,腾起前先叫道一声:“好汉子,你有种!”然后他在空中扑击时还开口喝道:“那我给你个痛快!你煽动哗变,我也就只有诛杀首恶了!”
他身子才一腾起,冷丁儿的脸色就已大变,叫了声:“三哥,手下容情!”
左坚耳中分明听到他这一喊,但跃去的姿势反而加快。冷丁儿身形一展,就向左坚追去。他两人动作疾如电闪,冷丁儿虽是后发,却追得极快,虽未出剑,左坚还是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气直冲自己肋下疏虞处逼透而来。
他心下一怒,身形还是不由自主地略一调整。这一调整,扑击已慢,冷丁儿已快追至。陈寄在后面紧张得张开了口:他可不想看到九哥与左坚又起冲突。可这样的杀戮又怎能不管?
他怕听到左坚的赤蝎铁甲与冷丁儿的响剑再度交接起的声响,空中的左坚与追踪而至的冷丁儿之间的空气已紧张到极点。眼看左坚只要一落地,冷丁儿跟踪扑至,两人只怕就要再度交手。
这时那些汉子中有个人却忽嘶声道:“左统领,你秉公执法,我们不怨你,但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只听空气中一声轻响,那汉子已双手一撕,已撕裂开衣服,露出整个胸腹。
只见他那原本分明精壮的身子上,腹部却瘪瘪地凹陷进去,上面露出了几根他这样汉子本不该有的饿殍一样的排骨。那陷进去的腹部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有饥饿已达数月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腹部!曾经丰满的肌肤这时已皮叠皮地叠成了一长串赘皮,松松地挂在那人裤带之上,一叠叠松皮上面,还有一道已愈的刀伤。那刀伤是如此的深,衬着那松松的肚皮,更显出一种恐怖的悲愁。看那刀伤,分明来自战阵。
只听那汉子叫道:“左统领,你以前见过我的,还夸过我是个棒汉子。那一次军中比武,我虽比不得你这等高手,但举石锁,我侥幸也举起过二百斤,还得过你一句夸赞。
“可你看我现在!我们都不是什么哄抢闹事的蛮汉。就像刚才,我们也不想朝酒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借粮呀!可是有的兄弟实在忍不住了。你阻止我们向酒店小姑娘借粮,我们兄弟没一个肯怨你。但现在,我只要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儿!”
左坚已经落地,一眼望去,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空气中撕裂之声响成一片,却是数百军士齐齐撕开了身上的衣服。
只见一大片、几百个空瘪瘪的肚皮就这么极度悲凉地裸露在这片荒凉的沙草中。那饥饿虽不会说话,却像一把把钢锉,锉着那些汉子的志气与神经,锉出了一片凛冽之气,直要劈开这夜空的岑寂。
那汉子咬牙吐出了几个字:“左统领,其实说这话,我自己都臊。但、我们饿,我们真的是饿啊!”
“啪”的一下,地上浮尘一溅,冷丁儿眼中忽有泪落下。他人还在空中,眼泪却根本来不及控制,人未落地前,眼泪先摔落在脚下的尘土中了。
左坚的人本已跃至那个挺身挡罪的汉子面前,准备等着冷丁儿追来时的反击,也准备着抢先向那汉子出手。可这时,身子也不由一下凝住。
那汉子的眼不再看向左坚,却已转到了倒地呻吟着的吴承平身上。
吴承平虽全身是伤,但透过没有血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到他白白胖胖的皮肉。那肉多得都赘了起来,让他虚嫩得穿不得钢甲。他身上那薄薄的甲衣下面,露出的内袍还是丝绸。
几百个汉子的眼一时都盯到了他的身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愤恨——要这样的汉子们抛开羞耻,要这样的大男人居然婴孩似的叫出了一句:“我饿!”那需要怎样的一种悲惨与凄厉?
左坚立定了身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人影一停,冷丁儿就停在了他身后数尺之处。
好半晌,左坚才勉强开口道:“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龙城中将士已饥馑到如此程度。但这数十车粮草,怎么也可勉强支持个把月吧?哥舒老帅也不会不顾及前线疾苦的,不至于不再送粮草来军中。咱们既在军中,就该相信他。这样杀官造反的事情如何干得?”
他为人一向剽悍凌厉,这样温和的推搪之词,本也一向不是他这样的人说得出的。这时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话都像从齿缝中吐出。似也好容易才勉强从口中违心吐出。
那些兵士都不答话,有人在苦笑摇头,有人在无声地冷笑。静了一刻,却有一个兵士走向前来,只听他惨笑道:“左爷,你先看看他们送来的是什么吧?”说着,他排众上前,伸出一只手,把它平摊在左坚面前。
左坚借着月光垂目一看,只见他手中摊着一把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里面,有糠皮,有谷壳,有黑黑的虫屎,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碎。
最可恶的是,那里面还夹的有好多沙子,仅凭目测,左坚也觉得:光沙子就至少掺了近两成,很难找到一颗饱满的谷粒。
只听那兵士惨笑道:“有了这些沙子,真要称起来,每袋的分量想来也算很够?”
左坚伸手在他掌中挑起了几粒谷粒,拿手指轻轻一碾,就登时成了粉末——这分明是陈了多少年压仓底的、鼠雀也不吃的碎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