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剑侠传 - [还珠楼主]

第六卷 第一九四回 [5]

  畹秋这时回光返照,心下坦然,点泪都无,反倒劝慰爱女莫哭。瑶仙几次商请,要向诸长老求说,愿以身代。畹秋狞笑道:“乖儿,你真呆了。留着你在,还好替妈报仇雪恨。妈心身两受重伤,你就替得我死,能活几时?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瑶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齿,顿足骂道:“妈请放心,我如不把萧家这群猪狗一网打尽,誓不为人!”说到末句,“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再三哀求畹秋当日千万莫死,且活满这三天限期,一则母女多聚三日,二则也许还有别的生机。畹秋道:“我的生机定然一线都无。乖儿,我又舍得你两个么?也是无法呀。只恐连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听一回,就知道了。”瑶仙自不肯去。畹秋道:“乖儿,你当妈是寻常女子么?不等乖儿送终诀别,目睹我死时惨状,免得日久心淡,销了复仇志气,妈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见一面的。好在绛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时定在后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发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无论形势多恶,千万瞒我不得。须知妈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应付失宜,在我不过稍缓须臾,仍是难免于死不说,还要白受许多奇耻大辱,留下无穷后患。我权衡轻重,看是哪个厉害。事已至此,却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亲手杀我,必须听从,才能算对。只盼你心志坚定,能为母复此大仇,使我死后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到这紧要关头,要把心肠放狠,才干事有益呢。”瑶仙含泪应了,忙出房唤来绛雪,往魏氏家中探听动静。

  瑶仙性情本有母风,经乃母连激带劝勉,知道悲急无益,互相商议日后如何向人寻仇报复。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许多阴毒险狠的计策,并教爱女对萧玉如何用情,驾驭操纵,务须使他甘为情死,死而无怨。好使事前既多一个得力心腹死党,事后又是恭顺宠爱,没齿不二之臣。瑶仙一个少女,平素和萧玉相爱全出天真,不懂得什么叫作权诈,这些话都是闻所未闻的妙语,不禁听得心动神驰,津津有味,连那生离死别之痛都几乎忘了。畹秋一面搂住她头颈说话,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语气。见她前半截听话时悲愤填膺,目毗欲裂,为意中应有之状,还不敢断定异日如何。等说到后半截,命她用权术牢笼未婚夫婿,见她注目倾听之中虽未答话,时把牙关紧紧一咬,现出恨极之状,瞬间又复常态。知她母仇时刻在念,并不因所说新奇紧要,与她有切身利害关心过度,听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抛诸脑后,好生欣慰。想起永诀在即,越发爱怜,手中搂得更紧。心里不住苦想,恨不能连爱女的生养死葬、百年大计都给她预为指点安排,才称心意。

  似这样谈有个把时辰,畹秋心事说完,万虑皆空,转觉腹饥思食。年下有现成的丰美菜看,正想命瑶仙去弄热了来吃,忽然绛雪踏雪跑回,刚在门外脱换衣鞋。畹秋何等细心,一听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将临,心中一紧。暗忖:“爱女从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说了这半天话,又饮了几杯茶,心横意定,虚火全部下去,也正饿极。早得凶信,爱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后她更是伤心悲哭,难于下咽。反正要死的人,乐得享受一点是一点,临死也做个饱鬼。”连忙搂紧瑶仙,偏头向外,高声喊道:“绛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先莫对我和小姐说。我正肚饿,可去到厨房炒点干饭,把所有的年菜和糕点糖食,有一样端一样,一齐拿来。你也伤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轮值,今天也许不来了。快去做好,我们三娘母做一起,快快活活补吃一顿新年饭吧。”

  绛雪聪明不在瑶仙之下,练会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颇美秀。畹秋母女均爱怜她,不似寻常人家丫头看待。瑶仙与萧玉相爱并不瞒她,反带她同来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随少主往萧家去,日子一久,不觉爱上萧玉之弟萧清。心想:“欧阳霜出身也是丫头,居然会做了村主之妇。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论世俗贵贱,只要男女双方愿意,就可通行。”于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萧清。无奈她本人年纪甚小,萧清比她更要小了两岁,童子不识风情,又一心一意想随叔父萧逸练童子功,简直没有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胆小,不敢径求主人给她出力,闹成个片面相思。主仆感情既好,她也忠心为主。对畹秋近来举止神情,本已看透两分。见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伤抬回,母子背人哭诉,便料东窗事发,难以收拾。一会,村中元老派人传书,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后来奉命去萧玉家中探看魏氏动静,本心还想乘机向所爱的人献点殷勤。人没走到,便见村中老少人等,三三两两由萧家那一面踏雪走来,多半都是边走边说,面带恨恨之色,不似出门拜年情景。她人机警,知事若坏,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迹,忙往树后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后再去萧家探问。不料去的人还未走远,又有赶了来的,有时两下里对面路遇,说不几句,便随着忿忿咒骂起来。隔远听不真切,仿佛还带着萧元和主人名字,不仅魏氏一人。急于想知点底细,回去报信,偏生来往萧家的人出入不绝,却看不见萧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进。心方焦急,忽见萧逸带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飞赶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门人子侄,到了萧家门首,陆续走进。这一来,连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复转。秋萍乃另一家随隐亲友的世仆之女,因她长于女红,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后,萧逸特向那家借来服侍两小儿女。比绛雪长有五六岁,平日甚是交好。

  这群人走过时,绛雪见萧逸忽然回头,朝自己藏立之处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会,秋萍独自跑来。一到便把绛雪喊出,说萧逸适才已看见,料是畹秋命她来此窥探。可速回去告知畹秋,说她和欧阳霜雪夜相遇,口角争斗,自泄机密。巧值村中长老萧顽叟,因占来年全村年内休咎,祭神以后,亲往峰上卜卦,刚到不久,全听了去。次早家庙团拜,诸长老聚仪,都说村中决不能容这等败类。经萧逸再四商请,为了保全崔、黄两家名誉,才由元老亲笔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尽,匆匆入殓,不致宣扬全村。谁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后,刚要往崔家去寻畹秋,商议二月间两家丈夫葬事,才出门外,忽然失心疯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种种阴谋,并连畹秋用杀手暗算萧元灭口,当晚归途遇鬼误杀亲夫,一一绘影绘声从实吐出。当时大雪之后,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仅有紧邻郝潜夫父子正在开门,闻声赶来。因看萧清哭喊可怜,一面着潜夫去唤回魏氏大儿子萧玉,一面诸人合力把魏氏强拉进去。萧清向郝父跪求,头都磕破,鲜血直流。本想给她隐瞒,谁知魏氏好似凶神附体,力逾虎豹。只要门外一有人过,便如飞纵起,将人拦住,指天画地自供阴私。又费好些气力,才拉回去。等萧玉得信赶回,用棉被将魏氏裹起,闭置房中,出来进去已好几次。村人平日本厌恶她夫妻奸刁取巧,搬弄是非,听了当然愤慨。畹秋会作人,虽无恶感,但是村中出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也是一体痛骂,容她不得。可怜萧清一个小孩子,又要拦阻疯母,又要向村人哭求隐恶,如何顾得周到。还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素得人心,再四帮他求说,众村人碍于情面,当时虽然应诺而去,真给她隐而不宣的能有几个?有那疾恶喜事的,还当村主不知,竟往萧逸和诸长老家中告发,力主按着村规除此村中败类,害群之马。不消多时,就传布了多家。萧逸偏生带了子女往尊长家中拜年,不在家中。等到得信大惊赶来,事已沸沸扬扬,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赶往萧家打看真假,没一个不指了姓名大骂的。萧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为动了公愤,这些人又都是尊长前辈,不敢还言。所延村中懂医的人,闻信俱都不来;来了也只随众怒骂,不肯诊治,一任魏氏从床上滚到地下。人越多,她越胡说得声高。急得萧清、萧玉互相撞头跌足,抢地呼天,忿不欲生,已经急晕了好几次。众人还要赶往崔家,着村中妇女拖出畹秋,按村规吊打活埋。正拟议说畹秋元凶首恶,必须绑向村主那里,立即如法施行。还算萧逸赶到得快,一面喝止村人,新年里不可如此胡来,人已疯狂,未可据为信谳;畹秋丧夫守寡,重病在床,家无男丁,岂可越礼吵闹?事关重大,又属人山以来仅见之事,必须慎重而行。一面又命同来门人子侄分头去往各地招呼,禁止胡来。随将带来的安神药交给萧清,与魏氏灌服下去。等过了破五,病人神志清明,再按村规公审。众人自听萧逸的话,不再吵闹。萧逸来时瞥见绛雪掩伺树后,料是畹秋差来,乘进房诊病之际,众人都在外面,暗命秋萍往晤,令其速回,报知畹秋。事已大泄,犯了众怒,自己无能为力,速自为计,免得临时多受奇辱,弄巧还有烈火焚身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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