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碧 [8]
他痴痴地折下一枝杨柳,目光由近及远地搜索——是在哪棵树下,白衣的朵尔丹娜对他嫣然一笑?
那春风一样美丽,婴儿一般纯洁的笑靥。
“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眼前依然是她羞涩娇艳的脸颊和满是憧憬的目光。
“朵尔丹娜——”咄苾忽然拔出刀来,用力向柳树上砍去。
一棵……
又一棵摇晃着倒下……
“住手!”附近几个牧人冲了上来,大声指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吗?这可是王爷为——”
他们立即认出了“王爷”,喝斥声硬生生顿在嘴里,一起叩拜下去。
咄苾的声音沙哑而凄厉:“砍了,传令下去全部砍了!然后给我烧,烧干净了!”
牧人们喏喏地退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狼主千岁不是喜欢柳树么?”
咄苾用力扭过头来,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吼道:“你没听懂我的命令么?给我烧!”
那些柳树还没长到碗口粗,一天功夫遍砍了个精光。而后焚烧的浓烟三天后才散尽。
草原上每个人都知道了,朵尔丹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没有什么王子或者公主……黑烟在牧民们的心头缭绕,他们从咄苾王的眼睛里看见了更大的火,更猛烈的燃烧……
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匹“摇光”,它每天在咄苾身边蹭来蹭去,脾气小了很多,似乎是在打听主人的消息。
越是没有人搭理它,摇光越是焦躁,它和朵尔丹娜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这么分开过。
怎么了?难道它已经跑的不够快了?摇光不服气的打着响鼻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整个突厥国变成了灵幡的海洋。看着痛不欲生的咄苾父子,摇光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安静了很多。
它开始拒绝进食,原先油光闪亮的皮毛一下子安静下去。
“王爷”,养马的人焦虑的禀报:“这马该遛遛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是该遛遛了。”咄苾抚摸着摇光的长鬃,叹气。摇光一瘦下去,显得马鬃特别的长,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
“走,摇光!”咄苾翻身上马,现在他是唯一可以驾驭这匹马的人,抖手,拿起了搁置许久的寒阒枪。
摇光好象来了点精神,扑腾了几下,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它用全部生命在奔驰,在无声的呼喊,呼喊那个抱着它脖子和它说话的十三岁小女孩。
咄苾只觉得人像在风中穿行,出发的时候没有备马鞍,他的大腿因为夹紧摩擦的生疼。他并不在乎,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空身骑烈马的骑手,而且早在十九岁时就是最出色的一个。咄苾闭上眼睛,心道:跑吧,咱们都需要发泄一下啊!
午后的暴雨,象上天的的愤怒一样砸了下来。
白马长嘶。
一道道闪电,在阴沉的苍穹上撕开一道道雪亮的口子。
天昏,地暗,鬼泣,神惊。
摇光马在一片灰茫茫的暴雨中也向一道闪电,箭一般南奔。
南边,是黄河。
黄河怒吼着,翻着浊浪,与雷电相应和。
滚木和石块在波峰和波谷间起伏。
整个河床发出了震耳的咆哮声,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
咄苾跳下马,也被眼前雄奇的景象震惊了。他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也在随巨浪和暴雨翻腾,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要喊一声“朵尔丹娜”,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野兽的长号,在无人的旷野回荡。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十年前的誓言雷鸣一样在耳边爆炸,咄苾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左手一提,寒阒枪舞起一团白光,在暴雨中劈、挑、刺、扫,疯了一样的发泄着。
摇光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和戾气,马蹄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忽然,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电一般向黄河冲去。
咄苾一惊,伸手去拉时,只感觉到一片冰川般的冰冷滑腻从手中溜过。
没有人可以追上摇光。
自朵尔丹娜死了以后,绝没有!
摇光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尽力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尾和鬃毛在瞬间定格。而后,重重踏在如沸的波涛上,白影一闪,溅起一大片水花。
暴雨和炸雷淹没了马踏黄河的声音,转眼间,一切归于平静,只有下疯了雨,在肆虐,在施暴。
咄苾几步跑到岸边,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雪色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
忽地,又是一股洪峰,一块硕大的岩石延着波峰砸下,那黄的发黑的河水里,渲染开一抹血红。
血色起初红的象落日的余晖,很快就淡了,淡的象少女面上的一抹胭脂,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淡红。
咄苾顺着河岸奔跑,看着白马仍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眼见已经不行了。
“我送你,摇光!”咄苾大喊一声,手中的寒阒枪化作一道白虹,向河里的白影飞了过去,转眼间,银抢和白马都消失了。
咄苾颓然跪在黄河边,忽然也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顺着黄河流向大海,再也没有揪心的折磨,就可以永远永远和他的朵尔丹娜在一起……
而他没有,一片片水花打在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黄河的水是苦的,象泪水一样,苦极了。
暴雨终于停了,只看见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辽阔的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