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嘶风驰电 雪艳马蹄尘 冷月昏灯 霜腾龙股剑 [8]
先说话那人接口道:“其实连这样急都无须。刚进门时,明明后院有空屋,伙计却要我们住前院,仿佛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气。后来到了此地,才知他是怕寒偷懒,不愿再升一次火。我们已来了这一会,如果老鬼和小孽种藏在这里,他们何等机警,决不会没有一点动作。就算因路上劳乏过甚,以为深夜大雪不会有人跟踪,安心睡去,店家也不致不做理会。依我想,店家定非他的同党。你说那伙计不像老实粗人,也甚有理。我们既然下网,不管有鱼没鱼,总得仔细看看。不过人都熄灯熟睡,也窥探不出所以然来。
雪势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脚步稍重,反倒打草惊蛇,好在大雪深夜,决无人敢冒险上路,莫如大家舒舒服服睡个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虚实。只请蔡二哥和胡三弟轮流值班,门前守望,有了动静再行下手不迟。饭后我再前往他东伙住房窗下窥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没有可疑之处,只要他不和老鬼同党,今晚别的屋便无庸再去窥探了。”
余人还在争论,周谦已从对面厢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着沉重的步履走了过来,室中请人便改了语气。老者听见开门之声,因和主人没有说明,终觉不便,刚把身翻向屋顶朝雪上一伏,便听周谦嘟囔着走来,自言自语道:“好容易有了人来,他又逗耗子去了。一个弄不好,今晚谁也不用打算睡好觉。天又冷,雪又大,放着热被窝不睡,何苦呢?告诉你事情有我做就够了,偏不信!”
老者闻言,暗忖听他说话,必然早有安排。既已听出这五人是京中仇敌派下来的爪牙,还不急速回房准备,等待何时?仇敌已被周谦瞒过,不知自己是否落在这里。院中积雪初住,上层松浮,如从上面纵落,比由下而上还易听出声息。站在屋上一望形势,恰好墙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里深得多,如往外纵去,绕墙走向前门,再缩进前院回房,一则比较少些声息,二则借此一观屋外形势,以备万一不济时或可多条退路。主意想好,等周谦一进屋,便运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黄鸽冲霄”,直朝墙外纵去,快要及地,再把气一提,两臂一分,“蜻蜓点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顾无人,然后施展“踏雪无痕”的本领绕向前门。
到了一看,那五个仇敌的脚印乃是从偏向官驿土道那一面而来,想是先顺驿路追赶,途中耽延了些时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暗忖这些恶贼真个厉害,自从离山逃走,早防他们要跟踪搜索,饶是沿途故布疑阵,诱他们穷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们追上。最伤心是三道岭那边,与主人早年患难之交,又结成骨肉至亲,当时情义何等深厚,不料一朝变节,屈膝事仇。只说他是因亲老族众恐遭杀戮,所以没有几年就告了终养,便连主母那样贤明的人都深信不疑,临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日里刘莽说他可疑,自己还以为不致如此凉薄,谁知他竟图了儿子的富贵功名,不特认贼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把至戚至交的遗孤绑献仇敌,真是天良丧尽,猪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误行到此听出好谋,今天赶到三道岭,岂非自投罗网?随想随往院中纵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灯光摇摇,微闻病人呻吟之声,心中一惊,暗骂:“刘莽蠢才!真不晓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转索要饮食,也应低声嘱咐暗中取用,怎便点起灯来?”探头一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门业已关闭,正待回身仍从窗户纵进,猛觉脑后一阵冷风吹来,又劲又急。
老者久经大敌,知道有人暗算,喊声“不好”,不敢回身,忙向右侧一纵避开来势,刚刚一手去摸怀中暗器,按剑准备敌时,忽又听墙头上有一人低声说道:“不是外人,快随我走!”接着眼前一晃,声随人逝,一条黑影如飞鸟钻空越墙而去,再看墙上低声说话那人已无踪迹。心中悬念着室内病人,也无暇揣测来人是何路数,轻轻纵到窗下,用手一推隔扇,听见里面有人用手轻轻弹了两下,知道刘莽尚在室内,料定来人是友非敌,心下略安,连忙纵身而入。正待数说刘莽,忽见灯头上灯光侧面坐定一个连鬓胡子,正与少年按脉,旁边站着刘莽和田振汉,料是请来的医生,当时未便上前请教,只得站在一旁相陪。暗中留神看那医生,身材不高,却生得丰颐广额,朱颜大耳,二目神光炯炯,只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个残缺,美中不足。正赞他仪表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来,雪夜到此,心非无名之辈,猛一眼看见那胡子中指上套着三个金环,好似听人讲起过。
静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惊,暗忖:看这人面貌打扮与手上金环,不就是当年江湖上传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铁煞手、三环套月,又简称三暗号神医马玄子么?老主人在时,曾借求医为名,三次派人专程聘请他入山相会,俱未寻着。最后听人说起,他因在天山白圣峰下遇见秃贼哑僧林空了,狭路逢仇,动起手来,正在不分胜负,不料林空了预先练就一只恶猿,埋伏在雪壁旁边;出其不意纵将出来,打算挖瞎他双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虽将恶猿劈死,身上却中了林空了乘隙打来的飞蝗蒺藜,鼻子还被恶猿抓破了一个洞,多亏他来了两个有力的援手,才将秃贼逐走。他和秃贼原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见过几次胜负,自这次负伤,自觉本领还是不济,立志就在白圣峰危崖绝顶冰山雪窖中苦练内功,如不练到一举手便将仇敌杀死,决不下山。那峰离地千百丈,终年冰雪堆积,上丰下锐,就是有本领的人也上不去。他上到峰腰不能再进,费尽辛劳想了许多方法,几经接厉才悬了上去。另由他的好友万里孤行冉飞在峰下将食粮用具用长绳与他系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济看望,一上一下遥遥手语。他上峰苦练不久,便降伏了峰顶盘踞的一只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业已六七年不听人说起,不想今在此相遇。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为友,后面五人怎堪一击?难怪他们不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听那胡子对病少年说道:“老贤侄一路劳顿,多受风霜,加上骤遭大故,冤愤填胸,悲苦过甚,再加了几层寒热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见了我,虽可包愈,还得养息三五日始能复原呢。”说罢,回头向着田振汉道:“雪中死尸已被敌人发现,后院五个鼠辈虽不足虑,后来诸人却有两个能手在内。我们纵然不惧,到底时机未至,终以隐秘为是,但能敷衍过去不和他们破脸,使其自退,方为上策,否则敌人源源而来,从此多事了。如不打算动手,病人在此,至迟天明,不被后院鼠辈发现,也必为老贼看破。少时我走后,可告知周氏弟兄,说我将他三人连同行李一齐带走。车骡有镖行烙印,只说暂存此处,看见无妨,叫他和那两位不可妄动。来人后援太多,有官府相助,事情不闹则已,越闹越大,以免惹出乱子,老头子又生气。那房上下和院墙外的雪中脚印,可请那两位宝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饰,小周不要再装腔捉弄人家,便可无事了。我估量大雪虽止,有五个鼠辈在此,老贼当派能手在四外撒网,必不在未明以前投店,惊人耳目。你快去将他们车上看看,除空车外不要有一件东西遗留在此,车轮上绑的木块草索也要急速去掉。快去快来,我们好早些走。”田振汉闻言,应了一声,穿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