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秋风鹤唳石头城 [2]
重劫看着她,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笑容变得冰冷。他似乎又化身为那玩世不恭、以操纵别人痛苦为乐的妖魔。
“是么?”他叹息一声,悠然道:“可惜,这种痛苦很快就要重复到你身上了。”
相思错愕。
他将及地的银发自黄土中挽起,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我说过,这是我族的圣城。父亲只带过一个女人进入地底之城,她就是我的母亲。”他看着相思,目光变得温柔:“每一个进入此城的猎物都是有用的。刚才那对母子,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你一样有你的使命。”
他轻轻伸出手,似乎要从她脸上抚过:“还有几天,就到了我的生日。”
相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疯了!”
他猫眼般的眸子轻轻阖上,话音中透出难以名状的忧伤:“其实,我比你还厌恶这一天的到来。”
这句话诚恳无比,不带丝毫作伪,相思不禁一怔。
他沉吟片刻,突然一笑:“不过,你比我母亲幸运,你还有一个选择。”
他向她伸出手:“不想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就跟我来。”
相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满天荒烟,遍地尘埃中,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白袍少年,天使般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重复了一次:“跟我来。”
相思跟随他,在堆积如山的碎石、墓碑、骸骨中跋涉。
黄尘之雨越下越大,四周风雾也更加凄迷,一丈外的景象已完全无法看清。重劫却似轻车熟路一般,拉着相思,在足有一尺深的尘土中,飘然穿行。
由于时间的停止,相思仿佛感到自己在这荒芜的墓园中,走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突然,一阵微寒的风吹来,带着焦土的气息。
相思微微一怔,重劫已松开了她的手,微笑着展开广袖,对她施礼道:“欢迎最美丽的公主,驾临我的王宫。”
暮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尘土。
相思骇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道悬崖的边缘!
黄土漫漫,卷天而飞,这一片苍凉辽阔的大地,仿佛被神明用开天辟地的力量,凿开一方无限广大、也无限深远的巨坑。深浅不一的土层斑驳陆离,层层裸露在极为整齐的切口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壮丽。
而自己和重劫,正站在这深坑的边缘。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怎样的力量才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这样的巨坑?若这是一座远古帝王的墓室,只怕要成千上万的工匠们忙碌近百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样恢弘的工程。
然而,脚下那整齐的切口、大片烧灼过后的痕迹,却似在彰显着一个事实——这个深坑的开凿,在一瞬之间就已完成。
这又是怎样的神迹?
两人的衣衫被暮风吹起,就宛如两只蝼蚁爬在一口古井的边缘,显得极为渺小、摇摇欲坠。
相思向下望去,尘埃弥漫,恍惚中,依稀可见一座宫殿的穹顶,如巨兽般蹲踞在深坑的尽头。
宫殿已然残破,一道巨大的空洞将整个宫殿穿过,深深扎入地底。大团焦痕将原本洁白的穹顶变得斑驳陆离,显出一派衰败。
相思觉得有些头晕,正要抬头,却发现重劫笑看着她,手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相思有些惊愕,难道这里,就是他所说的宫殿?
但要如何才能进入其内?
重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笑道:“跳下去。”
相思愕然。从这里往下看去,离宫殿的基座起码有十数丈,无论多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就此纵身跃下。
重劫的笑意在渐渐变冷:“从这里跳下去,便能看到阿修罗王宫中唯一的梵天法像。”
轻柔而坚决地,他将相思推到悬崖边缘:“你不会死——只要,你足够虔诚。”
相思踌躇着——从十数丈高的断壁上跳下去,这实在太疯狂了。
重劫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眼中的温度在那一瞬间就已冷却:“若不,你就跟我回到那黑暗的石室中,等待着迎接你我都深深恐惧着的仪式。”
相思挣脱开他的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犹豫,纵身向黄尘弥漫的深渊跃下。
暮风呼啸。
她紧闭双眼,却似乎能感到大地越来越近。
突然,她飞速下坠的身体仿佛被一些极细的丝线缠绕住,巨大的冲撞之力让丝线纷纷崩裂,丝线化为细密的利刃,切割着她的肌肤。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的身体仿佛被万千丝线生生撕裂。
她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荒城中。
杨逸之被刺眼的阳光惊醒,夜,早就褪去,煌煌日色将一切伪装剥离,将这座城池的苍老与破败完全展示出来。
杨逸之忽然闻到了一阵恶臭,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真正荒凉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荒城,在三月的春天中,本还倔强地残留着些许春意,比如城墙下生长的迎春花,民舍边的嫩草。生长在城中的大树虽然半数遭劫,但剩余的那些,却全都长出了茁壮的绿叶,似乎要带给城中之人一些希望。
但现在,这些全都改变了。
草木枯萎,树木败残,房屋沾满灰土。
杨逸之站起身来,他能看到荒城残破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支起几条木竿,晾晒着冬天的衣衫、被褥和准备做春装的布料。
春日晒衣,本是北地居民的习俗。但现在,那些衣衫却已朽烂,宛如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木竿上,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土。
那股恶臭,便从朽烂的衣被中传来。
杨逸之的心笔直沉了下去。
一个讥诮而阴郁的声音传来:“这样的荒城,完美么?”
杨逸之倏然转身,就见到了重劫那在阳光下凝为一线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巨大的石座上。那袭长袍几乎将他全都裹住,他就仿佛是石座结出的一枚果实,孱弱地等待着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