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手 [1]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0年6月,2000年科幻银河奖三等奖)
人类啊,你了解自己吗?
【资料一】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加州的科学家首创用“裂脑术”治疗癫痫病,割断连结左右大脑的胼胝体,使癫痫发作时症状控制在病人的半边身体。这一组被称为“加州系列”的外科手术成为世界癫痫病治疗史上的里程碑。然而,让医者始料未及的是:裂脑术虽然减轻了癫痫病发病的程度,却又引了一种怪病——“异手症”。患者发病时感到左手不听使唤,做出种种完全出乎本体预料之外的举动。
众所周知,人的左右脑主管不同,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脑是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像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二十世纪末,日本科学家发现右脑也具有语言功能。但一般情况下,左脑在两个半脑中占有相对优越的地位。异手症真正的重要性在于它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人有两个心智么?
——整理自二十世纪末科普电视节目Discovery
【资料二】
“2007年10月7日至10日,‘环太平洋火山带休眠火山问题’国际会议在N国首都C城召开……由中国专家马兰与N国专家洛亚·卡尔博士带队,连同阿里娜教授、卡尔普研究员等六位专家组成的考察队将于10月中旬先后赶赴中国长白山,进一步观测白头山天池自然保护区近来日益频繁的火山活动。卡尔、马兰夫妇按计划将于10月12日第一批赶往长白山,做好各项前期准备工作。”
——摘自《中国地质学报》
【资料三】
“2007年10月13日下午3点31分,车号为T38961的‘菲亚特’房车在G9号高速公路上由南向北以每小时120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途中,突然违规向左后方急转弯,与后方驶来的车号为G39825的‘莲花’轿车相撞,并引发了一系列交通事故。由于‘菲亚特’撞车后油箱爆炸起火,车上的四名乘客除后排右座的中年女性外全部丧生,‘莲花’的主人当场死亡。经查,‘菲亚特’房车内的四名乘客都是世界著名的火山研究专家,其中惟一死里逃生的阿里娜教授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摘自C城警署交通司报告文件
【资料四】
“10月13日下午,本市阳光宾馆1312房和1318房发生了两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下午2点25分,住在1312房的火山问题专家,47岁的尤·卡尔普研究员被凶手用剃须刀割断颈动脉,因流血过多而死亡。5点零7分,卡尔普的同事,1318房的珈菲洛教授被推下阳台,当场死亡。两处杀人案现场都留下了激烈搏斗的痕迹,然而警方却完全找不到凶手留下的任何线索。由此,C城人认为,我们有根据怀疑我市警备系统能否担负起保护市民的使命。”
——摘自《C城论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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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我向左手心哈了口气,满口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格格”打战。好冷呀!这里是海拔1600米左右的针叶林带,闻名于世的白山林海在夜间令人生畏。
电筒的光柱渐渐融化、渐渐朦胧,不知是电池快完了,还是因为我太累,以至于头昏眼花。握电筒的手已冻得没有知觉了,而背上的行囊愈走愈沉,几乎要把我拽倒在地。
悔意从心底悄悄探出头来。自告奋勇抢了这样一宗差事来做简直是吃力不讨好。或许我要找的N国联邦调查员专案组真的没有进山?保护区管理员虽然这样告诉了我,我却死活不信,认为是他阻止我进入保护区的托辞。
现在好了,偷偷进入禁区,又冷又累地在这个黑熊、东北虎的老窝里转悠。做记者并不见得总要把性命放在刀刃上磨的!我真怨透了自己好冒险的脾气。
停下疲惫的步子,我关掉了几乎起不到作用的电筒,直起腰、挺起背,作了一个后仰深呼吸。已经跋涉了两天两夜,中间也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主要是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总怕睡过去了会有危险。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准什么时候支撑不住了,倒下去“托体同山阿”,从此世上少了陈平这个闲人。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手指不时触到冷冰冰滑腻腻的树皮。据称针叶林对阳光的阻截率超过95%,入夜,不论月色还是星光便都无法透进来。我小心翼翼地迈步,小心翼翼地呼吸,皮肤与黑暗的接触让我感到原来黑暗是一种物质、一种浓稠的液体。
渐渐地,仿佛向墨汁里不断注入清水,眼前的黑暗开始稀薄起来,有了一点光亮,此外还有了一些声音。脚下的路也一点点地亮起来。
一抬头,陡然见到了久违的天空。一轮皓月高悬,周围没有一丝云彩。我的前方是一个隘谷。由于火山熔岩冷缩原理,长白山有很多狭窄的巷式河谷(隘谷),虽然不宽,却有十几米至二十米深。河谷两岸是巨石和高耸入云的松树,河水在大石之间翻滚,无休无止地轰鸣着。所有的景物:积雪的山头、傲岸的岩石、茂密的松林、流淌着月光的河水……都笼罩在无垠的夜色里,泛着一片青白色的光辉。
然而还有别的什么,搅扰我困顿的精神。那是从河谷对岸的松林里飘来的声音,隐约的歌声,与流水与月光交融,同这清凉的空气一般,沁入我的肌肤,浸透我的肺腑。
就好像有人在我头顶猛抓了一把似的,我所有的感觉都被突然惊醒了。它们从四肢百骸流聚到我的胸口,凝成硬硬的一块,横亘在那儿,又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在那里翻腾着。
在我自己发觉之前,眼泪已滴了下来。
“章啊。”我唤出一个旧朋友的名字。
月华如霜,这是古人的比喻。我找到章时,他正坐在这样的月光里唱着歌。
从没想到我们会在王摩诘的诗境里重逢的。
“啊……你好吗?”我倒不是不想多说几句话,可刚一张口,就仿佛有太多感情要决堤而出,慌忙收声,连看也不敢看他。
不知为何,他也好一阵儿发呆,才问:“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噎死。好歹也是去年在非洲采访时并肩作战的同行,共过生死的,失散之后虽然一年多未联系过,我却一直把这个人放在心里好好地存着。想像中他应答的方式该和我一样才对,如同高鹗笔下的宝黛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