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世泽溯川东 十亩芳塘容小隐 孤身游冀北 千行杨柳醉高人 [2]
不过这里实在太热,换个地方也好。”说时,老头手到碗干,已把第二坛酒打开斟上,也不再理人,一路豪饮不已。菜倒未吃甚多,但也具有兼人之量。余式见他酒已吃了三十余斤,越看越怪,决计忍热坐候,看他能吃多少。等到第二坛剩了小半,老头笑道:
“这坛吃完也差不多了。你想溜可不行。”余式见他一饮四十来斤,这等酒量听也未听说过,闻言忙把银包解下,放在桌上,说道:“老前辈不必多疑,银子在此,如还需用,家中还有,这里也可记账。”话未说完,老头两只怪眼往上一翻,怒道:“你有银子吓谁?当没有见过,寒枪我么?”余式还要辩白,老头已将酒坛端起,放向口边,把余下的五六斤酒一口气饮完,放下酒坛,喊声:“痛快,我要睡了,不许碰我!”身子一弯,左手拿起那柄铁折扇,就势仰卧长凳之上,打起呼来。余式喊了两声未应,只得守候在旁。
时将中午,照例不是上座时候,先卧两人已被黄四喊开,余式枯坐无聊,又命黄四取了一壶酒,就残肴吃了几杯。黄四几次要想开口,均被挥手遣走。后来日光当顶,坐处不在树荫之下,又吃了些白酒,实在热得难受,暗忖:“老头已睡,我往前面阴凉处等候不是一样,何必多受活罪。”刚一起身,觉着衣服绊住,低头一看,原来衣角不知何时被风吹起,吃老头睡梦中把手一甩,搭向桌腿,右手食指却将衣角按住。看似无意,试用力一扯,竟似钉在桌腿之上,休想扯动分毫,越发惊奇。老头有不许人碰他的话,不敢惊动,只得仍坐原处。正在寻思,此老必是异人,忽见所用下人寻来,说:“适才王五爷派人送信来请,说是当地土豪蔡八太岁昨日将人打伤,今早寻上门去,力逼照他所写借据归还本利三十两,否则今晚便要将王五爷的妹于六姑霸占为妾,只说二爷已然送银前往,适听过路人说,才知在此饮酒,待来禀报,请二爷快去。”
余式原知土豪惯于重利盘剥,本心是想灵光寺僧颇有势力,与己交好,孤身前往先代还银,讨还借据,再与论理,相机行事。闻言不禁激动侠肠,怒火上升,忙命下人跑回取银,并将所用软鞭带来,一面告知黄四:“这位老先生务代问明来历姓名,请其明日再来饮酒,并说自己身有要约,必须一往,留银而去,请其原谅。”黄四未及答话,忽听老头睡梦中吃语道:“好厉害的脑袋,这要被他撞上一下还有命么?”余式当他醒转,连带喊了两三次,老头呼声又起,衣角仍被按在桌腿之上,无法取下。心急朋友安危,用力一挣,竟将衣角撕破,缺了一块,正是老头手按之处,宛如用刀剪去,甚是整齐。下人恰将软鞭、银子取来,余式又多留了十两交与黄四,连同前银,算完酒账,所余全令转交老头。晒了一早晨的太阳,早已头晕眼花,周身是汗,把脸洗了,围上软鞭,匆匆上路,也未理会那衣角破得怎会那样整齐。心急友难,下人又备了一匹马来,出林纵马急驰,迎风而行,反觉爽快。
二十多里的路,放开辔头,一口气便自到达,共总不到半个时辰,入门一看,王氏兄妹一个遍体鳞伤,一个哭得泪人也似。问起前情,才知土豪蔡太岁横行西山八大处已有多年,狗子蔡文魁号称小太岁,父子均会武功,又与江湖上人勾结往来,平日霸占民女,无恶不作。因见六姑貌美。始而强聘为妾,王源自是不允,于是立下假借据,将人擒去,吊打了一阵,逼令次日还银,已允卖田还他,暗向余式求救。今朝狗子亲来,竟说人财均要,如违休想活命。余式少年心性,又仗恃近三年来从一城内名武师学了一身武功,胆大好胜,人又义气,当时怒火上撞,连灵光寺的和尚均未往见,将马留下,问明蔡家路径,孤身寻去。到了门前,见房舍高大,门前懒凳上坐着四五个短衣赤臂、横眉竖目的壮汉,正在挥扇吃瓜,见有生人上门,怒喝:“找谁?”余式因所从武师乃北京西河沿天泰镖局有名镖头红旗杨文豹,久跑江湖,最讲外场,受过指教;见恶奴气势汹汹,甚是强横,心中有气,表面却不发作,带笑问道:“我乃红旗杨老师的徒弟,因有一事,要向贵上请教,可去通报一声。”杨文豹威名远震,北京城内外几于妇孺皆知。
话才出口,众恶奴立时改容,内一胖子迎前问道:“我们老庄主都不在家,到秘魔崖太平寺去了,客人有什话对我说罢。”
西山八大处只太平寺风景较差,也无什么名胜,只是树多。寺在翠微山麓,离灵光寺约有半里。余式上次来时便听灵光寺方丈月波说起太平寺自从方丈圆寂,便被恶僧法现勾结土豪霸占,不守清规。闻言料知所说土豪必是蔡氏父子无疑,不禁心中一动。本是满腹盛气而来,便对恶奴冷笑道:“我的话必须与你主人对面,既不在家,我往庙里寻他便了。”恶奴闻言,意似不快,方要开口,余式已然走去,微闻恶奴骂道:“这小子打着红旗老杨的旗号,打算唬谁?知道是真是假,还怪不错哩。”余式因想两庙相隔甚近,本欲先找月波打听几句。再寻土豪理论。刚走出半里多路,忽见一骑快马沿山跑去,马背上人好似蔡家恶奴,知往长安寺送信,暗忖:“前闻凶僧法现颇有武功,月波虽与官绅来往,情面颇重,人却文弱,何苦为他添麻烦?由此路去又要经过太平寺,还要绕走回路。”更不寻思,竟往太平寺赶去。当地本要经过王家,只须中途绕走半里多地,心想:“王源兄妹正听回信,反正顺路,何不就便告知,以免时久疑虑。”哪知赶到王家一看,兄妹二人全都不见,门已倒锁,门内什物凌乱满地,好似有人打抢过一样,连自己那匹快马也抢了去,料知蔡氏父子所为,不禁怒从心起,将腰间板带一紧,匆匆往太平寺赶去。
刚走不多远,迎头遇见两个乡农。因王家独住山坡之上,虽然旁无邻居,坡下却有一二十户人家,相隔只十余丈,断无不见之理,忙即迎前打听。乡农一听问的是王家兄妹,脸全变色,答了句“不知道”,转身便走。后向另一老农询问:“王家出事可曾看见?人被对头架往何方?”老农人颇梗直,口答“不知”,却把眼望着太平寺那一面,努嘴示意。余式知问不出就里,只得加急赶去。行经道旁树荫之下,微闻有人低语道:
“这小子冒失鬼,想找死么?”心正急怒,只当说的别人,也未留意。等走出一段,觉着头上草帽被树枝挂了一下,忽想起道旁发话人口音颇似今早所见异人,心中一动。回头一看,日光正盛,到处蝉声,断续相闻,来路静荡荡的,哪有人影?余式心中有事,也未细看树上,仍旧往前急赶。到了寺前一看,山门大开。因是午后最热之时,休说游客,连个山民都无,庙中甚是清静,时见一二和尚往来殿廊之间,神态从容,也不似有什么变故情景。正想询问,进门遇见西廊下有一香火,赤着上身在洗衣服。余式富家公子,隐居郊外,时往西山游玩,熟人甚多,认出那香火是庙中旧人,便去和他打听。香火先作不相识,后来假装倒水,回顾无人,急匆匆低声说道:“二爷还不赶快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