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 [小椴]

第三部 宗室双歧 第四章 破阵 [5]

  找到“君安栈”,骆寒掏出块碎银子,要了一间房。耿苍怀见他劫镖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让他意外的是,这时骆寒却回头冲他一笑,和他说了三天来的头一句话:“我没有多的银了,请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间房吧。”

  耿苍怀一愣,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从来宠辱不惊,这种感觉,自己想来也觉好笑。那客房却只一张床,骆寒叫店伙拿门板又搭了一张。他不要被褥,于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倒也利索。那房间的墙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驳驳,各具异形。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这孤僻少年共身一室。

  两人用过晚饭,那骆寒洗了脸,躺到硬板床上,才跟耿苍怀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一句问话——“你找我何事?”

  耿苍怀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见。”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代人传这么一句话。

  骆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传话给他,明年再算吗?”

  耿苍怀一愕:“那我倒不知。”

  骆寒一时便不说话,耿苍怀坐在床帐边,小镇的人歇的早,外面已经很静了。骆寒不说话,耿苍怀象也找不出什么话说,想了想,脱了鞋、合衣就在床上卧下。躺了一时,觉得身上庠,才发觉有跳蚤。骆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苍怀伸手捏死了几个,侧目向骆寒那面望去,却见他人似平躺着,其实全身只有枕骨和后踵实接在床板上,除这一头一脚外,全身笔直悬空,竟和床板相距一线。耿苍怀一骇——还没见过人这么练功的。然后不由失笑,他眼力好,运起目力,就见骆寒全身崩得紧紧的,连脸上也是——他那床上也并非没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几个。有时就见骆寒眉毛跳了一下,却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肤上已有几个红点。可咬他的那几个跳蚤却苦了,因为骆寒在它们一咬之下,就把皮肤绷紧,竟让它们拨不开嘴。他也真稚气,并不伸手去捉,人与跳蚤就这僵持着。耿苍怀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纪,还没见武林中有这样的“人蚤”大战过。

  又歇了一时,耿苍怀实在忍不住,只有坐了起来。油灯还亮着,耿苍怀见那骆寒已闭上眼似睡着了,就伸指一弹,把油灯弹灭。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让耿苍怀颇起今夕何夕之感,心里影影地想起了小六儿、还有……聘娘,“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说的就是这样一种时刻的心境吗?他们现在怎样了?有否在念及他?

  夜凉如水,那抹微凉就象耿苍怀心底的思念,象茶中之味,虽淡,却是人心中不可少的一份对生存的依恋。

  良久,骆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他还没睡,耿苍怀要答他这个问题,可筹思了好久。他轻易不做答,但有答案就务尽详细。因为,这关乎骆寒与袁老大可能的冲突——也是一个有关生死的问题。

  好在骆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苍怀才开口:“他是我毕生仅见的高手。”

  “他今年该有四十六岁了。其实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乱离之中。据说他小时因为家里有一块奇石,被朝廷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为运那块奇石。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师习艺,却数度被同门攻讦,也数度被迫破门而出。但他生性坚忍,只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剑”,因为有一字与他姓的语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绝世剑法。那剑法我见过,——那时袁辰龙才二十四岁,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有的却是魄力,是坚忍。我与他相识于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时。那时他武艺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掳去,听说他追踪千里,于十万大军中几进几出,数度喋血,还一度重创于金人高手左将军金张孙手下,伤重几死,费时一年零二个月,才从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后、他更自发愤,渐渐锋芒俱出。‘一剑三星’就是那两年败于他手下的。据说他义气相召,那时聚在他身边的已很有几个人,可能那就是现在莫余现在所谓的‘辕门’的前身了。”

  “从靖康之难起,我闻说他投入宗泽军中,因个性太强,屡进屡退,但功劳显赫。康王渡江时,他位列护扈,其后金兵南上,康王一度辗转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幸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亲兵的护卫可谓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后,功劳几度遭人冒认,袁老大一时反沉于下僚。而赵构一度因为谗言,还将袁辰龙弃置不用,但他并没闲着,在江湖之中,势力渐张,爪牙初成,羽翼已就。其间他也有几次小小的复出,一是助刘琦来湘西悍匪,一次是为防金人之刺客,还有就是赵构恐惧江湖中人,一直不敢捐弃袁老大不用。加上宗室双岐的存在,让赵构一直离不开袁老大的护卫。直至绍兴八年,地方动乱,他受命重出,整冶缇骑,由此势力张扬,一发而不可收。如今朝廷之消息情报,追捕断狱——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参予,可谓权倾一时了。”

  “那以后,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耿苍怀说着一叹,他不满袁老大,有时见缇骑残暴,实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维护这么大一个朝廷,管束好这些巨族豪强,万民百姓,他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进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搞成一团糟?

  耿苍怀叹了口气,政治是脏的,可能因为——人是脏了。虽然这一点耿苍怀不愿承认,但他还是觉得:所有的妥协都是脏的。但无奈的是,从有人以来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这份脏中,滋滋润润、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与阴谋、牺牲与剥削中生存过来的。

  骆寒静静听着,没有插话。等耿苍怀住口了好一时,才又问:“他的武功怎样?”

  耿苍怀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事可不太好评价——人言人殊,每人有每人不同的标准,他不知骆寒的标准是什么,便笑着反问:“据我回想,你好象在江西跟踪过我,看过我出手,你觉得我的武功怎样?”

  骆寒“嗯”了一声,默认了跟踪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还好。”

  然后又道:“太规矩了。”

  耿苍怀没想他会这么一答,不由一笑,却听骆寒很认真的继续道:“这样练起来会很累,但的确精深。”

  想了下、骆寒又加了一句:“我没把握胜你。”

  他意犹未尽,看着窗外,却最后加道:“但我也许可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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