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匿住废园 [2]
他看看窗外,又道:“娘,天黑了,你睡吧!”
汤大娘似乎想到什么,她叹息着,道:“倒是忘了,今天还没上香。”
汤十郎连忙上前按住老娘,道:“娘,今天你别下去了,你身上抱恙,下面又阴森森的,你不适宜再下去,等你好了再下去吧!”
汤大娘道:“十郎,你要小心点,下去多叩个头。”
汤十郎重重地点头道:“会的,娘,你睡吧!”
汤大娘伸手抚摸汤十郎的面颊,昏暗中她带着几分颤抖地道:“十郎,如果你爹他们都在,日子就不一样了,你应该是出入有车马的人了。”
汤十郎淡淡地道:“娘,咱们拍着胸膛往前走,别回头看过去,天底下没有几个人会不失望,因为那于事无补。”
汤大娘道:“可是,天底下又有几个人会忘得了过去?尤其是忘不了过去那种轰轰烈烈的日子。”
汤十郎双目一亮,细长的鼻子下面,两个鼻孔翕动了几下,道:“娘,睡吧,我下去了。”
他把汤大娘扶躺下去,又把棉被掖了几下,转身燃了一个小油灯便转出门外了。从屋顶压下来的冷风,几次险把汤十郎手中的油灯吹熄,汤十郎用左手护着灯火,偏着头走到这座大厅的后面,回廊也蔓生了杂草,他走过去,便蹭得杂草沙沙作响。
汤十郎在进人大厅前,还抬头看东边的天,天上的月亮就好像女人的眉毛一样弯弯细细的,在这种夜晚,有月亮反而更增加几许凄凉与恐怖。他似乎麻木,他对于这样的月夜,看得好像很平常,只是顿了一下,便低头走进大厅的破屏风后面。
左家废园的大宅子,到处布满了蛛网灰土,唯独这座屏风附近没有,汤十郎在墙角的壁上用力一推,二尺宽的假墙便被推开了。
汤十郎举着手上油灯先是低头往一个方形缺口下面看了一下,再看看脚下的九层石梯,这才一步一站地往地下室走下去。
虽没有阴风刮来,但那股子阴森着实令汤十郎不自在,然而,他似乎已成习惯了,只不过把上身抖了几下,就好像已把一身鸡皮疙瘩抖掉似的。
这座地下室很大,上面大厅有多大,地下室就有多大,四根大柱子分别成四方形的分布在四个室角,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处,断裂的桌椅板凳堆放着,便在这些断裂破损的桌凳前面,用被单覆盖着的,乃是一堆枯骨,在这些枯骨中,很难找出一具是完整的,近百颗大小头壳胡乱地堆在一起,头壳的下面,便是无数根长短粗细的骨头。
当然,这些骨头都是人的骨头。
汤十郎站在这些枯骨前面,习惯似的把三张被单拉整齐,就好像被单下面盖的是活人似的,然后,他在墙边取过一根香燃上,十分恭敬地打躬拜了三下,便把香插在石柱边的洞缝内。
那儿已插了近百根香了,香烧完了,上面留下的是一把竹签。
汤十郎把香插好了,他缓缓地抬起头,口中喃喃的,双目直直的,也不知他咕哝些什么,只不过从他的眼神中可以发现,他是在注视着这些断头缺手掉腿的残缺枯骨,汤十郎没有悲哀,但却也难掩他的忿慨。
他的牙齿在锉响不已。
有时候一个人的忿怒,是会掩去他内心的恐惧感,汤十郎便是这样。
他站起来,面对着那么一堆枯骨,他至少站了一盏热茶之久,方才缓缓地转身。
汤十郎举着油灯拾级而上,到了出口尚且回头向低处看了一下,就好像他还带着依依不舍的样子。
出了后大厅,来到转角小厢屋,汤十郎把厢门紧紧关起来。
“十郎,上过香了?”
“娘,上过了。”
“唉,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呢?”
“娘,这光景,咱们只有尽人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十郎呀,这是千斤重担搁在你的肩上,为娘的就指望你了。”
汤十郎安慰地道:“娘,你老少烦心,我自有主张。”
“睡吧,二更天已过,赶天明,你再进城去走走。”
汤十郎便在汤大娘的脚边,拉起棉被一角,覆在他的肚子上。
母子两人似乎是睡了,因为两人均未出声。
其实两人的眼睛都睁得比白天还大,只不过谁也未开口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汤十郎把稀饭烧好,还为他娘煮了两个蛋,便挟着一把油伞走了。
汤十郎刚刚走过那大片竹林子,天上便落下霏霏细雨,雨虽不大,但秋末冬初的凉风还是寒人的。
汤十郎就打了个喷嚏,他抖擞着双肩,匆匆地往顺天府城中走去。
汤十郎走了一大半的路,前面的木桥上,只见冒雨过来两个人。
这是两个女人,看样子是母女吧。
那年轻的用一块印花布巾包头,左臂弯勾着一个小包袱,右臂搀扶着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太太,一顶芭蕉叶帽子就顶在老太太的头顶上。
雨似乎下得大了,木桥上有些滑,但这母女两人很快走过五块桥板,转眼到了桥这面,正与汤十郎碰个正面。
那年轻的未抬头,但老太太却看了汤十郎一眼,她的眼神带着些许凌厉,就仿佛她认为汤十郎是个坏人。
这母女两人匆匆地往前走去,汤十郎心中有些惆怅与不安,他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如果他把雨伞借给那个姑娘用,也许他就不会有这种不安的心理了。
汤十郎怔忡地站在桥头,他没有立刻走过河。
他痴痴地看着这一对母女,直到看不见。
老天似乎在跟汤十郎开玩笑,因为汤十郎刚过了木桥,那原本是霏霏细雨,突然间雨点加大,雨打在他的油纸伞上就好像戏台上敲边鼓似的“啪啪”响,霎时间来了一阵怪风,汤十郎的裤子也湿了一半。他急急抬头看,只见西北方好大一片黑云压过来,云端还偶尔一道雷电骤闪。
汤十郎不赶路了,他往一处林子跑去,因为那儿有一座房子,两大间带一小间,屋前一个小场子,有几只鸡鸭正躲在屋檐下。
汤十郎奔到屋前面,发觉门窗关得甚紧,再看那些鸡鸭,有两只鸭子把头压在翅膀里,对于汤十郎的到来,便一点也不见惊慌。
汤十郎站在屋檐下,正欲抖落两足雨水,忽闻屋内传来怪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