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教坊 第八章 息王子 [2]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才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缚在自己腰上,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又杀了数人,一人打退了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拔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当。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至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地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身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古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终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默然的声浪。他们的身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高鸡泊里,揭竿而起的状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摇头。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长风知浩荡,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高鸡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地只见数十骑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戛然止步,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递递地就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身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犷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霍地一把把胸口衣服撕开。一时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历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子弟,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荡、高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们的兴奋点燃: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在今日!”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射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草莽当属旧龙蛇!”
“当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稳了一个秦王,你我今生,谅已无份。今日特召来各路豪杰与会,就是要商量,如此广大草莽,你我该当如何分而主之!”
这一句说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点燃了一把野火。
只听得下面欢声不断。有人笑叫道:“王须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来还未绝人。张发陀,凭你这一句,今晚你就当了这主会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应和叫好。
肩胛长衫凭风,双眼中却透出炽烈的光来。那眼神熠熠闪亮,这样明亮的肩胛,却奴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在他身后,长空之上,银河横灿,四野旷远,草盛风疾。肩胛似回想起了当初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却金戈铁马,无法忘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