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
牟汉平听了大吃一惊,蓦然想起在窑洞中,遭此老贼弄的狼狈情形,那山雉肚内的蛇蝎、毒虫又显现眼前,倏地一阵呕心,一股酸液冲至喉间。他急急地道:“我……我不要吃了。”
邱伯起冷冷的道:“不吃更好,我这只烤兔的精髓都在肚子里呢!来,丫头,给你这后腿。”
荆娘接过他递过来的两只肥腿,拿起一只正欲送进嘴去,突觉牟汉平在她袖口扯了一下,她回头一望,见牟汉平挤眉弄眼的在向她使眼色,她不明就理,呆呆地望着他,突听邱伯起叫道:“吃啊!嘿,皇帝老子的御厨也做不出这种好菜。”
只见他边说边吃,捧着整只肥兔,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口沫四溅,荆娘不知牟汉平阻她吃兔有何用意,兀自捧着两只肥腿,呆呆发愣。
邱伯起越吃声音越响,嘴里并不时发出“唔唔”之声,以示对美味的赞叹,荆娘看得馋涎欲滴,不知不觉的又将兔腿举至嘴边。
牟汉平虽饥馋难忍,但他因有过以前经验,深具戒心,故不等看得明白,绝不放心。
一刻工夫,邱伯起已将整只烤兔肥肉啃光,两指一伸戳入肚膛,将兔腹剖开,两人瞪大着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牟汉平怕看那种毒虫塞积的景象,索性将眼睛闭起,突闻荆娘“啊”的一声惊叹,鼻端香满扑,心中大感奇怪,睁眼一看,不禁又是一呆。
原来兔腹内哪有蛇虫污物,却塞着满满桂花、莲子、杏仁等珍物。要知桂花、莲子在中原地带虽非珍品,然在僻塞边荒,觅得此物却甚为不易,且现值五月夏初,早杏未熟,桂花、莲子皆是秋季之物,而今居然集得这些珍物,真可说匪夷所思了。
牟汉平至此,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大悔,眼看邱伯起将肚中各物皆挖出吞下,禁不住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邱伯起得意忘形的瞪了牟汉平一眼,在衣衿上擦净两只油手,举袖抹去嘴边残渍,笑道:“小子,你上当了!”
牟汉平赌气扭过头去,邱伯起更是狂笑不已,突然止住笑声,向荆娘道:“丫头,你怎么了?”
荆娘一怔,牟汉平在她耳边轻声道:“快吃吧!愕什么?”
荆娘奇道:“咦,你不叫我吃的呀!”
牟汉平满脸飞红,道:“现在不妨事了,我刚才担心他在戏弄我们呢!”
荆娘听他口称“我们”亲热得紧,心中甜甜的一阵荡漾,眼眸温柔的注视了他一会,分给他一只兔腿,道:“好,咱们一人一只。”
两人举起兔腿要吃,猛听邱伯起吼道:“真不害臊,没过门就你你我我这样亲热去,去,要谈情说爱到别处去谈,我老人家吃饱了要睡觉。”
荆娘霎时面红过耳,举在嘴边的兔腿吃不进去,也放不下来,她到底是聪明绝顶之人,一来知道邱伯起并非真的不耐动怒,二来见他为老不尊向他们调侃,使自己无法下台,随佯怒娇嗔道:“好呀!我本想吃完伺候你,给你捏肌捶腿,你既然讨厌我们,我们就走!”
说完,向牟汉平示意,两人站起身来就要离去,邱伯起大急,跳起来陪笑道:“我不知道你有这番好心,算我说错了话,我给你赔礼。”
荆娘装作生气的模样,扭转身去不理睬,邱伯起焦急的向牟汉平道:“小子,你媳妇生气了……”
荆娘怒道:“你再嚼舌根!”
邱伯起惶恐道:“好,好,我说错了……你给我讲讲情呀,我这把老骨头一辈子也没享过这种福啊!临死前,就让我沾你一下光,让我这两腿舒服舒服吧!”
荆娘冷哼一声,道:“他管得了我?”
邱伯起怪眼一瞪,向牟汉平道:“原来你管不了她,那我不是白向你这小子讲了这么多好话。”
说着,转身向荆娘陪笑央求道:“姑娘就可怜我吧!”
荆娘噗嗤一笑,回转身来,正色道:“你为老不尊,专戏弄我们晚辈,本该不理你,可是这次算了,你得等我把东西吃完哪!”
牟汉平暗暗好笑,站在一旁不声不响,静观一老一少“斗法”,心中既快意,对荆娘又佩服。半晌,荆娘慢条斯里的把那一只兔腿吃完,邱伯起一脸期待的神情,在旁边等待着。
荆娘向火堆边树下一指,道:“坐下吧!”
邱伯起如奉圣旨,忙不及待的靠树坐好,荆娘莲步款摆,走到他跟前蹲下,轻攥揉拳,于是在邱伯起腿上捶将起来。
邱伯起双目竖合,如醉如痴,飘飘欲仙,牟汉平心下暗叹,想道:“这位老前辈一生奔波,无儿无女,何曾享过如此温柔,难怪他如此渴求人间欢乐。他游戏风尘,戏弄别人,老年孤寂,又何尝不是在极端寂寞痛苦之下,自寻欢乐?”想至此,心中恻然,再想他对自己授艺度力大恩,当下暗自决定,有生之年,定要设法悉心报答。
此时他腹中委实饥饿,趁得机会将手中那只兔腿吃了,那兔腿确是食中罕品,肉嫩味美,又松又脆,嚼在口中齿颊生香,历久不散,牟汉平意犹未尽,啃舐再三始将残骨抛却。
牟汉平掷掉剩骨,荆娘捶腿也告了一个段落,邱伯起恋恋不舍的把眼睁开,道:“这么快就好了吗?”
荆娘嗔道:“人家手累得都抬不起来了,你还不知足,明天再捶好了。”
邱伯起叹口气爬起身来,此时暮霭笼罩,天边虽有残霞,然林中黑暗,已满是夜色,荆娘向牟汉平默然点头,邱伯起喜道:“其实客店投宿有什么好,野林露宿倒凉快。”
荆娘默默点头,邱伯起道:“其实客店投宿有什么好,听林露宿倒凉快。”
荆娘瞟他一眼,道:“就在林中露宿,也得等到明天再给人捶了,老爷子,我也累呀!”
邱伯起嗒然若丧,于是荆娘、牟汉平两人,又到各处捡来一些枯枝,堆在火上取暖照亮。塞外气候不比中原,虽在初夏五月,白天炎阳高张,燥热异常,然入夜气候,仍是寒冷难禁,三人围火而坐,调息养神,邱伯起向荆娘望了一会,叹息道:“我老头子命苦,要能有你这样个女儿多好!”
荆娘大喜,心中狂跳不止,傍晚林中,她已听得牟汉平说起窑洞之事,故而一见即知此人定是前辈异人神无敌,她方才且嗔宜喜,故意撒娇使性,亦无非欲以进一步对此人熟悉,如今听得他出言欲认自己为女,此等福分,可遇难求,哪能不喜?
但女孩儿家性较含蓄,心中所想,皆尽量不使显露,心中虽一万个愿意拜倒相认,但窘在当地,哪里能说得出口。
幸好牟汉平知机,闻得邱伯起此言,急忙道:“前辈莫非想收她作为义女?”
邱伯起很为尴尬,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到底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牟汉平道:“认了干女儿,以后伺候你当然方便了,不过前辈拿得出见面礼吗?”
邱伯起怒道:“你这小子恁的看不起我,喏!”他说着,须眉皆动,可见内心的激动,伸手在怀中一摸,掏出一样东西来。
只见那东西乌光闪灿,杂以红丝,质地非金非铁,纹路十分奇异,抖散开来,却是一件坎肩,邱伯起道:“这件‘锦云兜’,随我五十年,替我挡过无数灾难,送给她,还不行么?”
牟汉平两人吃了一惊,他们早知道“锦云兜”是武林有数宝贝之一,乃钨金丝,藏边高山火佛毛,混合其他几种罕见韧物编织而成,坚逾钢铁,刀枪不入。当初邱伯起随长公子入京行刺康熙皇帝,力战清宫数十高手,即仗得此坎肩只攻不守,以神绝技,力毙西藏秘宗第一高手灵智及十几个高人,如今骤见他以此物相赠,两人哪能不震骇无比,大为吃惊?
荆娘急忙拜倒,咽声道:“干爹如此爱护女儿,已使女儿感激万分,不敢再要如此宝物,干爹年事已高,留着此物也好防身。”
邱伯起怒道:“我老头子一生纵横江湖,还从未遇到过敌手,就没有这捞什子,我不信还有人能够伤我。”
荆娘道:“女儿只是说……”
邱伯起怪眼圆睁,须发簌簌抖动,吼道:“你,你看不起我吗?”
荆娘道:“女儿不敢!”
邱伯起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收?”
荆娘道:“女儿武功低微,纵然收在身边也怕保不住。”
邱伯起霍地跳起,暴跳如雷道:“胡说,谁敢抢我女儿的东西,不要命了!”
荆娘道:“干爹在女儿身边,别人当然不敢抢,可是您不能跟女儿一辈子呀!终究还是要将宝物失落。”
邱伯起听得这话,愕了一愕,随即颓然坐了下来,心想:“这话不错,我现在已这把年纪,还有几年好活,那只是等阎王老子的笔勾一勾了,回想自己一生闯荡江湖,弹剑高歌,纵马飞驰的豪情,都已成了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人生如梦,转眼即过,偏偏在刚感到人世的温暖时,也想到自己死期近了。”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道:“你说得不错,老头子风烛残年的人,照顾不了你多久了,我现在传你一套功夫,再叫这小子把拳经跟你一齐研习,你女孩儿家,学拳虽难有所成就,但有这两套功夫,自保总是有余了。”
说着,转头向牟汉平喝道:“小子,我不在时就把干女儿交给你,你得好好照顾她,有一点差错,我都不饶你。”
牟汉平连连答应,邱伯起重新拿起“锦云兜”塞在荆娘怀里,他本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心性急躁,不下于年轻人,说做即做,拉了荆娘往树林深处传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