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金东箭 第一折 世家 [2]
沧波万顷,楼船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滑过。初夏的天空明艳非常,水天相接处亦无烟树花林遮蔽视线,放眼望去,但觉水色天容浑然一体,仿佛置身于宏大的琉璃宫阙中。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船头。
暮色渐浓,楼船终于靠岸,泊在崔氏码头。距码头三百步处有一地势较高的缓坡,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宽的青石长阶缓缓而上,行到一半,乌头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队仆役鱼贯而出,分列石阶两旁,手中掌着的灯次第亮起,管家崔肃大步迎上来。
崔逸道素来不喜欢摆排场,微微皱眉:这是做什么?
崔肃躬身道:太夫人说二姑娘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该当隆重些。
崔逸道听是母亲吩咐,方不再言语。一行人穿外庭,转回廊,绕照壁,踏进一座花木葱茏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无不叉手躬身,执礼甚恭。崔氏在淮南经营数百年,宅院历经修缮,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时期宏大轩敞的风格,细节处却也体现了本朝的精致妍丽。寻常人初次拜访,常被这华堂邃宇震慑,崔肃看观音奴面上虽有好奇之色,举止却落落大方,并无羞涩局促之感,不由暗暗点头。
到得堂前,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垂足坐在绣榻上,右臂倚着榻上的檀木小几,榻后设了一架螺钿座屏,映着堂上的明灯,珠光潋滟,靡丽之至。李希茗拉拉观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嘱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万福。姿势固然潇洒,但女子敛袂道万福与男子弯身行揖礼大不相同,她这般混用,惹得两旁侍立的丫鬟们抿嘴而笑,李希茗亦为之解颐,想:夜来是男孩子脾气,仓促中哪里改得过来,只有日后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绡不以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观音奴便走到绣榻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秦绡很喜欢,拉着观音奴的手大赞:看这孩子的相貌风度,要换上男装,就是逸道少年时的样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时候,所以我为你取名夜来。
岂料观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欢原本的名字。
秦绡一愕,慢慢道:嗯?你原来叫什么?她从小独断,连父母都不能违拗,十四岁执掌东京紫衣秦家,十九岁嫁给八宝崔氏的家主崔子晋,所遇之人无不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意志。数十年来,从没人敢像观音奴这样当面驳她的话。
秦绡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字形,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这老妇人独裁多年,其意志仿佛一个强大的场,压得周围的人不敢稍有异动,丫鬟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连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来。观音奴瑟缩一下,随即清晰地道:我叫观音奴。
秦绡用力捏住观音奴的手,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尖利的光芒,深恶痛绝地道:这算什么名字?可见契丹人愚昧,所知着实有限,就连起个名字,翻来覆去也只会糟践菩萨的名号,真是罪过。
观音奴听秦绡辱及族人,恼得耳郭都红了,奋力将手从她铁箍般的掌中抽回来。观音奴本能地感到了秦绡那压倒性的精神力量,虽然害怕,却不能在这样的羞辱面前低头,后退两步,大声道:我阿妈信仰佛教,盼我得到菩萨眷顾,所以给了我这个名字。你糟践别人向佛之心,那才是罪过。
秦绡勃然大怒,黑色眼睛里涌动着阴冷、残暴的暗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该死。崔逸道见势不对,赶紧上来圆场。秦绡一字一顿地道:孩子不懂事,就要教她懂得。若第一次便姑息她,以后还怎么立规矩?
崔逸道多年来领袖南方武林,在母亲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逾矩,恭谨地道:夜来说话鲁莽,虽在母亲面前失了礼数,却也见出她的率真老实。母亲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一应规矩,儿子下来后立即教她。他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切切道:儿子待夜来、熹照之心,正如母亲待儿子之心。
秦绡微微一笑,却比不笑时更让人心寒:很好,你第一件就要教她知道,长辈面前没有小辈置喙的余地,更别说顶撞。我要她往东,就不许她往西;我说太阳是方的,那就不能是圆的。
观音奴的性子是最不受人摆布的,听到这样的话,愤怒便压住了畏惧,挺直脊背,转身要走,却被李希茗拉住。啊,观音奴倒吸一口气,她从未见过这样惊惶、难过的表情,李希茗紧紧地拉着她,低声道;夜来,夜来,你要去哪里?快跟奶奶赔罪,她会原谅你的。
观音奴咬着嘴唇,心想:我又没错,为何要赔罪?算啦,反正我很快就回辽国,只当是报答您的温柔,不让您为难吧。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向秦绡行了一礼。秦绡安坐榻上,未置可否。李希茗绞着手中的巾子,轻声提示观音奴:夜来,说话啊。
观音奴见李希茗急成这样,忍气补了一句:是我错了,不该顶撞奶奶。秦绡勉强点头认可,观音奴见她眼中满足而恶毒的光芒,只觉她仿佛一只大蜘蛛,盘在榻上不停吐丝,缠得人喘不气来。
拜见长辈之后便是家宴,崔氏历来遵循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加上方才的风波,一顿饭吃得更其沉闷。崔熹照坐于末位,偷眼打量旁边的观音奴,觉得这姐姐好生厉害,竟敢顶撞奶奶。好容易捱到席散,崔熹照见母亲挽着观音奴的手走在前头,鼓起勇气追上去道:姐姐,姆妈说你功夫很好,还在比武大会上赢了一把宝刀,能给我瞧瞧么?
观音奴听李希茗着急地啊了一声,露出阻止之意,颇为不解,爽快地答应崔熹照:行。其实松醪会上得的这把燕脂刀,是铁骊,呃,就是我哥哥啦,是他赢来的。
这话一出,崔逸道和李希茗脸上齐齐变色,紧张地转头看向内室。哗啦一声,秦绡竟掀帘而出,狐疑地打量着观音奴,松醪会?就是辽国真寂寺的松醪会?她的声音拔得甚高,尖利地划破空气,尾音却微微颤抖,显然又惊又怒。
崔逸道硬着头皮道:是,我在松醪会上见到夜来,又在她小时候住的狼洞里找到了希茗绣的襁褓,这中间曲折甚多,预备回来后向母亲当面禀告的。
秦绡拂袖而去:罢了,我可当不起,连熹照都已经知道的事,我还要慢慢等着你向我当面禀告。场面很尴尬,李希茗面色发白,崔熹照耷拉着头,崔逸道摸摸观音奴的头,匆匆叮嘱希茗照顾好她,拔脚去追秦绡。
崔逸道追至太夫人房中,先是告罪,随后详细禀告在辽国找到夜来的经过。秦绡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末了才道:失散多年的孩子,这么轻易就找回来,又恰在松醪会上遇见,你不觉得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