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 [小椴]

第五部 秣陵冬 第二章 长车 [3]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进身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他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没曾一见呢。”

  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要去待他了。”他知道文翰林话中意思,也不多做客套,马上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起码还在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来也难。我担心这面,又掂记翰哥,就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朵灵敏,远远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越走越近了。文亭阁才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远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之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所以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你保重。”

  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才去,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般。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人乍然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而那影子,看着看着,似乎隐隐就透出结当年曾相与共的一些姿式来——那身影依旧窃窕如初。石头城侧傍秣陵,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也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都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他虽为人精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

  这草寮本在一处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临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琮琮,响如佩环。而坡上也正有佩环月夜归来,切切此身幽独。

  来的人正是萧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这是文翰林与萧如期年垂晤的最初也最尴尬最苦涩的一面。两人静静对着,萧如看着文翰林,多年不见,他已憔悴多了。毕竟一些旧事还犹有余温,象那灰盆中微微瑟缩的火,挣扎着要从那焚烧后的劫灰中要探出一点红心来。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听文翰林喉中哼出一声苦笑:“又见面了,十一年零三个月,整十一年零三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萧如缓缓点头,她也听出文翰林语意苦涩,像这江南涩涩的冬。——文翰林怎么会不苦涩,多年一别,才得一面,而她此来,却是……为了他……

  萧如的容颜似有一种穿越诸多迷情后的空绝。她本身自有一种尊贵的清丽,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着看着,心里却忍不住浮起爱怜,如果当年不是为了那些名位权势,如果……

  萧如立在月下风中,长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显偏大,都有些象个男子式样的长袍,她一个女子的身形在长袍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流慨来。那是一件布衫,布纹暗旧,款式疏简,那分明似改自于另一人的旧衣。她明知可能重遇旧情,却特特穿了这么一件长袍而来,其意何在?怕不只为今夜要如一个男子般统领一场伏击那么简单吧。

  萧如侧目四下观望四周局势。四周似乎除了夜,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都已藏身于黑暗的。人虽如昨,但两人之间,笼罩于身侧的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似乎已有很多。看到萧如那么镇定的神态与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汤沃雪,消融无踪。他久已惯于暗争险斗,当下也定了心神,恢复过神色。他微微一笑道:“我忘了,还没请你坐呢。”

  然后他一侧手,让出客位,那简陋的板凳上却铺了方他特备的锦茵。只听他笑道:“萧女史请坐。”

  是萧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当年的‘阿如’。

  萧如含笑而谢。

  只听文翰林道:“知你要来,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玩炭火吗,咱们小时守岁,还差一点烧着了‘养闲堂’,惹得大人一顿吼。咱们且拥炉一看,快三更了——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让咱们看看,这一夜过后,江南之局,到底会不会有变。”

  天下月华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着这一场子夜之变,他是与那人——有着夺妻之恨的。忽然两人都有惊觉,然后齐齐侧首:石头城下,有一条人影正在数射之外向石头城腾跃而近。那人姿式飘荡,顿如鸥停,跃如鹤翥,两人相顾一眼,心里齐暗自道:

  “来了!”

  坡下不远的江心,却停了一艘小船。那是个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渔竿横伸而出,孤吊吊地垂着,丝线轻悬。有好几次鱼已咬了钩,舟上的人却没有收竿,一任它悬着,让那鱼又脱钩而去。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对着不远的石头城下,微微佝偻的背上顶着一颗白发萧驳的头,头上之发黑白参半。他口里有一时低低唱着:“渔翁夜停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消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江风很大,歌声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个人听了。那渔翁这时也忽一抬头,口里喃喃道:“来了。”

  是来了。来的人黑衣瘦颈,细腰窄臀,石头城上的人也在心里暗呼一声来了。

  江心船上的渔翁忽一挺背,他满头萧白,可头下的颈项似乎犹有残存一点不甘于衰年耆龄的傲气。坡上的文翰林和萧如也一时沉静,他们都知那来人是骆寒。他们等的也就是骆寒。——萧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来统领全局。袁老大本欲亲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现的李捷挟圣命强拉而去。他情知有变,只来得及找人知会萧如,言下之意自是嘱托萧如代来照看。萧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预派等在那里的人请她坡上一会,她情知有变,当时立时就遣返了本来陪同而来的水荇。蓦逢文翰林出现,她心里也在千思百转,但这时骆寒一现,她已无余暇再想这些,盯着石头城下,等着看骆寒怎么入伏。知道再过一霎,石头城下只怕就杀声忽起,剑光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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