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孙 二十二、幻少师 [4]
却见那老者神色一暖,似看见他们着急,很是得意,慢悠悠道:“就在这当儿上,却听一个声音道:‘婆娑禁法,固然高明,但就算深仇大恨,也该适可而止吧,为难一个孩子算什么?’然后,就见一个少年走入场来。
“他行动飘忽,人人都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样儿,他就已走到了那箱子边儿。只见他伸手摸在那箱子上,满场的人只来得及看到他那摸着箱子沿儿的手。只见他五指俱长,根根秀硬,剔透如玉,像西方阿摩娑神的圣手。那样的手,真是平常人再没见过的。只见他沉吟地立在当地,开始似还等着那暗中出手的人解禁,眼见没反应,手指轻叩,一点一点的,似在施着什么秘法。
“众人只见他手势古怪,如印如咒,心里随着他手指的敲击,都觉紧张起来。其实时间也没多长,但人人屏息间,只觉时间过得好慢。也不知他按在那箱子上过了多久,我老头儿一颗心都快迸出嗓子眼儿了,却见他忽一收手,松开了那箱子盖儿。等了下,就见那箱子盖儿动了动,然后却又静了下来。
“那箱子盖儿动时,就见到已起身凑过来的汉字一脸绝处逢生的喜色。可看它动了下又静了,那汉子不由又面如死灰。
可接着,那箱子盖儿终于又动了,却似费了好大的力,才见那箱子盖儿被移了开来。可那出手的少年没有助力,连那急切的汉子也不敢动,想来是他们幻门有什么禁忌,这时再不能旁人帮忙的。然后,箱盖一掀间,只见那粉团儿一脸苍白,如生了一场大病般,却恍如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慢慢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才一钻出,就听四下里噼里啪啦的又是鼓掌声,又是喝彩声。那孩子还迷迷蒙蒙地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却见那少年一笑,伸手递了个药丸过去,跟他低声嘱咐了句什么,转身就走了。
“我那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那少年远非常人。唯一认出的,就是他也跟我们一样,也是胡人,却再没看清他的脸。
“只见那少年才走出那场子,我们满场的人却听得暗影里忽有人低咳了一声,怒道:‘幻少师,你敢破我婆娑之禁!’”
珀奴闻得粉团儿遇救,忍不住也开心地拍起手来。这时听得最后一句话,忍不住低呼道:“幻少师?”
那老人点点头:“可不是,就是幻少师!不是他出手,却有何人能破得了‘七宝幻师’级的阿骨达尔的婆娑之禁?
“事后我听人讲,说是那暗处发话的人阿骨达尔,本属幻师中西胡一脉。而那朵儿里的场子,一向为他们西胡所控制。他法术高强,据说已晋身‘七宝幻师’之列。所以凡长安城中西胡一脉的幻师几乎人人都要听他的。当初那父子两个初来长安之时,西胡幻师们还对其嗤之以鼻,想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要被迫卷铺盖回去了。没想那父子两人表演的摘桃之术如此高明,竟就此压了西胡幻师们一头,整个朵儿里的生意怕不都被他们抢去?再接下来,只怕那些王公贵族们也要开始关注他们了。所以这些西胡幻师们才专门请出了阿骨达尔来暗中整治他俩。想来也就快要得手了,没想却为一向不参与长安城幻师事物的幻少师所破坏。那阿骨达尔不防之下,因为别人破了他的婆娑之禁,还受了内伤,所以当场大怒。
“我当时听到阿骨达尔叫出那一句话后,连咳了几声,然后又勃然大怒地叫道:‘别当没人认得出你是谁,三日之后,猫儿市里,咱们再一决高下!’”
说着,那老者侧首望望人群前面的那所房子,低声叹道:“可不就是今日么。所以现在,你才会看到如此多的人聚集在这里,他们可都在等着看热闹呢。”
珀奴一时听得心动神驰,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垂着,眯缝着眼,就向那所小房子看去。以她身量,本来看不见什么。越过人群的遮挡,也只看得到那房子的尖顶。可那朴素的尖顶却似在她眼中发出了璀璨的光,因为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一时,才听她冲李浅墨低声央求道:“公子,一会儿要是那阿骨达尔来了,他要使什么卑鄙手段,幻少师被他算计时,你可一定要帮他。”李浅墨不由笑道:“他那么厉害的本领,我不求他帮忙也就罢了,怎么还帮得了他?”
却听珀奴道:“你不知道,他很可怜的。哪怕人人都觉得他神秘已极,厉害已极,其实他很可怜的。”说着,她恍如梦呓般地道,“在我很小很小时,我父亲就请了我故乡的栲姥姥与我算命,她一算即说:这辈子,以后,我会在一个遥远的帝都,碰到这世上最倒霉的两个王子,他们两人都与我有缘。以前我还一直不信,没想,先碰着了你,现在……”
她话犹未说完,却听人群里已有人低声叫道:“来了!”
只见一片骚动,那份骚动与不安迅速地传染开来,李浅墨与珀奴也马上知觉了。他们不由扭头望去,却见集市散后,荒凉的街头,一整条街都被笼罩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那阳光干燥而空阔,燥热无比,仿佛漫天的金针对着这条街撒下来,尖锐得只让人觉得荒凉。
那荒凉的日头下面,却有个瘦手瘦脚,极枯干极黝黑的一个胡僧走了过来。他长得不是一般的奇怪,手与脚都瘦得跟枯骨也似,干柴样的胸膛下面,却有个圆鼓鼓的肚皮。那肚皮不是出于胖,而仅只是一种光圆圆的鼓胀,一层薄薄的皮蒙着一团鼓鼓的气也似。
他看起来像个天竺人,却一身西胡的打扮,蜷曲的头发侧在一边,另一边的耳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金环。那头发披散在脖颈下面,脖颈上是同样蜷曲的筋脉——难道,这就是人人敬畏的阿骨达尔?
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让这个穿着麻黑衣裳的古怪幻师向那房子走去。快走近房子前那片沙地时,就见他双手托了起来。他不是托住别的,而是托住了自己的肚皮。然后,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肚子,像捧着一世的筹谋,一生的苦恼,永远的愤怨悲苦,一步一步向那房子走去。
哪怕是夏,哪怕太阳那么大,看到这么个黝黑古怪的幻师,人人只觉得头皮一阵发凉。
方才人挤人,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酸臭的汗气,但还是人间正常的味道。可那幻师走过来后,人人只觉头皮上一阵发麻,似乎惊得汗都憋回去了。没了支撑似的,让人人都觉得说不出的窒息惶急。
那幻师才走到门口的沙地边上,喉中就开始古怪地喃喃起来,李浅墨先没听懂,后来才猜知,他念的正是自己胡语的名字,一声声的“阿骨达尔,阿骨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