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太史公 [3]
简峻笑道:“那是这位年老弟夸赞出来的,这孩子就是吃捧,你越是说好,她越是高兴,只要有东西她全肯搜罗出来供客。”
却不料那丑儿尚未远去,倏然一转身道:“我才不是为了有人夸赞咧,老实说,这是为了罗叔难得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不得不略尽心意,却不是因为谁夸好便高兴。”
说罢又掉头而去,罗天生忙道:“本来今天的菜就做得极好,却也非这位年贤侄过誉咧。”
羹尧也笑道:“这菜不仅好而已矣,便在北京城里的名厨也做不出来,这位世妹真是一位天厨星女易牙,不然哪有这等手段。”
正说着又遥见那位丑儿在门外微露半面一笑而去,简峻却笑道:“老弟真过誉了,那是因为我这生平别无他好,只在这饮馔上留心,一汤一菜必须加以考究,她母亲为了我有这嗜好,便不惜向人多方求教,慢慢的日积月累,才渐渐知道一点烹调火候,她又是从她母亲学的,只不过因为人还黠慧,颇能青胜于蓝而已,哪会便能比得上北京城内的厨师?”
正说着,倏听那门外有人大笑道:“我离家才只几天,你又从哪里邀得稀客回来?幸而我这次还带得一点野味回来,要不然还真无以供客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个白发盈巅的高大老妇人,背上背着一只牛犊子也似的老虎,肩上又搭着一只麂子及两只野兔,手中拄着一杆浑铁镖枪,那枪上又挂着一大串山鸡野鸟,不由吃了一惊,暗想这位老太太哪里来的这等神力,这一身东西,怕不有好几百斤,难为她一人怎么从山里头背回来,再细看时,只见那老妇人竟高出常人一头,眉发如银却生就一张黑漆大脸,又是暴眼睛、高鼻子、阔口、招风大耳.端的丑怪已极,那手臂上还有一层黄毛,简直和野人一样,不由心中奇怪,暗忖:这位太史公,既是少年早发,怎讨得这等一个丑妇,正想着,那老妇人放下所携各项野味和镖枪,眼光向席上一扫,又笑道:“原来是罗叔叔,你差不多已有半年没有来咧,这位小哥又是谁,我怎没有见过?”
简峻忙又笑道:“你别只管叫人家小哥,须知他却是现任的一位学政大人咧。”
说着又将羹尧来历一说,一面又向羹尧道:“这是拙荆,她是在深山之中长成的,出言粗率,还望老弟不必见怪。”
羹尧忙又出席,拜倒在地道:“既是伯母,且容小侄拜见。”
那老妇人慌忙答礼,一面架着羹尧双臂笑道:“你且起来,我倒不管什么大人小人,你既是顾肯堂的门生,又是太阳庵上香弟子,那便是自己人,要不然,只凭你是一位现任学政,我还不便延纳咧。”
说着又笑道:“你既然是一位衡文的学政大人,怎么自从出京以来,便一路和江湖朋友打交道,虽然难为你,连无戒那样凶僧也接得下来,但这来日方长,还须小心才是。”
羹尧一听,她语气忽变,竟不像个山村老妇,忙又躬身道:“说来话长,此中经过,方才罗老伯已经代陈简老前辈,少时容再禀明便了。”
说犹未完,罗天生忙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和无戒已经交过手,这一路上又和江湖人物打过交道咧?”
那老妇人笑道:“我也说来话长。你们且先入席,我去去就来。”
说着又走了出去,取了两只黄羊,一只小鹿进来,羹尧愈加惊异,恰好那丑女已用山鸡内脏和咸菜炒了一盘出来,一见那室中堆满了野味,不由笑道:“我正愁呢,罗叔来了照例全要住上几天,不用说明天,今晚也找不出新鲜东西来待客,却想不到你老人家出去一趟,飞的走的,便带了这许多回来,这却好咧。”
说着将那盘烽肫肝放到桌上去,捏捏这个又弄弄那个,那丑妇人笑道:“你这孩子,这也用得着发愁吗?便我不回来,着你父亲进一趟城,还怕什么东西买不着,这才说得多么寒伧。”
说着又道:“我也饿咧,反正你罗叔叔和年世兄全不是外人,还不快去给我添上一个座头。”
那丑女一面答应,一面却叽咕着道:“人家是远客,市上的东西什么没有吃过,须知要取个新奇才有意思。”
说着,便又添了一个座头,却取了一双尺许长的铁箸,一只可容半斤酒以上的大犀角杯,接着又用一只大海碗,小山也似的,托出一大碗鹿脯来,向那老妇面前一放道:“你老人家既饿了请先用吧,既有这一大堆东西,待我挑好的,开剥了再对付一两样,也许便够咧。”
那老妇人大笑道:“那也好,今天我须陪客还有话说,却没工夫去帮你咧。”
说着,先举起那双铁箸,夹了一大块鹿脯送向口中大嚼着,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向简峻笑道:“这次我因隆冬将近,该是制薰腊的时候到了,你又嘴馋好吃,打算多带些野味回来,所以深入青城山中,却没想到竟遇上一位老姐妹,为了这只花斑子几乎打了起来,后来还是因为我这副相貌和寻常女人不同,她不知怎样叫出一声女方相来,我才知道她竟是昔年番族酋长之女阿多娜,在彼时,她是番族有名的美人,我虽汉人却是一个穴居野处的丑鬼,长得简直和山魈一样,却想不到数十年来,只一弹指,彼此全已老了,我还留得一个大高个儿,她那花容月貌却全成了鸡皮鹤发咧。”
简峻笑道:“这阿多娜又是谁,我怎没听你说过?本来人生便如电光石火,妍媸只争一瞬,真要驻颇有术,那除非便是神仙咧。”
那老妇人忙道:“你先别忙,我少不得会告诉你,这阿多娜便是那举兵抗清的土司赞普之妻金花娘。”
羹尧忍不住微噫一声道:“如此说来,那便全不是外人咧。
这位老人家我已见过,如今我那师弟周再兴已蒙招为赘婿咧。”
那老妇人忙又笑道:“我早知道了这还用你说,这阿多娜,从小便是一个直性人,挚友相见,她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隐瞒的。”
说着,又把那半杯酒倒了下去,举着铁箸恣意大嚼,简峻忙道:“既如此说,那这阿多娜便是金花娘了,方才这位罗老大哥也正说他夫妇咧,她曾对你有什么话说吗?”
那老妇人又笑道:“我一进门便说过,这话长咧,你既然已经知道她便在这青城山中,话便好说咧。”
说着,又取酒斟满,饮啖之下,那一大碗鹿脯,已经一扫而空,连其他各菜也波及不少,又命那丑女用大碗盛上饭来,一连吃了三四碗,方才一摩肚皮道:“我委实饿了,连说话全不十分得劲,如今总算填饱咧,便可以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