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剑凝霜 - [云中岳]

第四十一章 大风庄迷雾 [1]

大明正德十年六月,夏秋之交。

  赣南赣州府,赣南第一大城。

  赣州府,是江西南部的咽喉要冲。宋朝王安石虔州学记上记载道:地广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交广闽越,铜盐之贮所。出人同朝的赵扑在奏议上称:当二郡之冲,由南来者,必自此易舟而北。同朝的洪迈也在奏表上称:接瓯闽百越之区,介溪谷万山之阻。

  有关民风的记载,宋朝的周必大奏称:其人劲悍习武,特异他郡。

  同朝的葛无德奏议称:风俗儒良秀美,然地广人稠,大抵嗜勇而好斗,轻生而忘死。根据前朝名臣的看法,赣州的人嗜勇好斗,轻生忘死,该是相当客观的批评。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大风山庄,其实不在府城附近,在信丰县西十五里谷山。那是一座黑道人物引以为荣,白道朋友感到头痛,浪子亡命以之为家的山庄。

  谷山,因位于谷水旁而得名。山周围数十里,其高插天,雄踞一邑,上有人形石、育龙池、芜蓉,岩等名胜。当地人夸张地说:山高一千五百丈,不通行人。

  大风山庄在主峰的西南五里地,北面是英蓉岩,乳泉百例,满山苍翠,幽静可爱,山庄就在草木葱翠山岩苍劲中。其实这里没有大风,大风的庄名,出自汉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今云飞扬,威加宇内今归故乡,安得猛士今守四方。由庄名的含义,可以测知山庄主人的抱负。

  可是,主人只知歌词的豪放含义,却忽略了歌的背景与旋律。这首歌,是刘邦扫灭群雄完成帝业,定都关中后返回故乡沛县,与族中父老子弟欢聚,酒酿耳热,即席亲自击筑而歌,令一百二十名小儿唱和,歌声充满感慨,悲怆凄凉的旋律至为感人。据说,刘邦随歌起舞,慷慨伤怀,不禁泣下数行,所以向父老说:飞鸟恋旧林,游子悲故乡。

  不知大风山庄的主人,是否也了解其中含义?刘邦作此歌时,已经是统一天下,杀尽守四方的功狗,进入桑榆晚景日薄崦嵫的老境,返回关中帝京,不久便死了。

  大风山庄距信丰城约二十里,往来十分方便。信车距府城全程一百七十里,脚程快的人一天便可赴到。赣江水涨,乘船则一天可达,但平时不论水陆,皆需时两天。任何江湖人进入情丰地境,他的行踪便很难保守秘密,这表示大风山庄眼线四布,想秘密混入打大风山庄的主意,极为困难。

  大府城,那是大风山庄与外界接触的第一线,许多行业店铺,皆与大风山庄有关,上自乡绅巨富,下至贩夫走卒,皆可能是大风山庄的人。

  大风山庄的庄主是谁?只有少数亲信知道,目下管事的是副庄主多臂熊丘万里,和名义上的大总管方整。

  大风山庄平时人数不多,经济来源不致引起外人的怀疑,他们的人在士农工商中正正当当谋生,庄附近任凭外人游览,除了江湖人,谁也不知这儿是黑道人物的连络站和江湖流浪者之家。

  大风山庄不会吃人,不会喝血,但却不容许外人侵犯。江湖上流传着该山庄的一条不成文规矩,必须遵守。那就是进入情丰的同道,必须向眼线表明身份,不然概不负责阁下的安全。

  目前,江西各地盗贼如毛,为首的几名巨盗,大多与宁王窟濠有所勾结,赣南尤其闹得凶,朝廷震动。邻省汀漳等府,也是盗贼峰起。

  江西不产盐,盐皆来自外地。赣中衰州、临川、吉安等地,食用所谓淮盐。赣南的赣州、南安等地,食用广盐。淮盐不上赣州,江水多险,上航不便。广盐在边境一带经常闹贼,道路时断盐运不济。所以赣南一带,长期乏盐。赣州是盐的集散地,原设有税厂,但至去年加以撤消,因为盐贩皆成为私盐贩子,谁也不肯向税厂缴税。这一来,税厂撤消,等于是承认盐运已断,盐的来源已绝,私盐贩子发财了,盐价直线上升,一日三跳。这种现象直至三年后(正德十三年十一月)阳明先生王守仁巡抚赣南汀漳等处,剿平各地大盗,方量行建厂打通盐运,赣南的人方获得足量的盐食用。

  运私盐,这是大风山庄的经济主要来源。他们垄断了盐运,与盗匪勾结,不许把水流人外人田,这就难怪盐价何以始终踞高不下,平民百姓叫苦连天了。

  大风山庄控制盐运,勾结匪盗,培植奸宄,掩护亡命,无一不是犯法的勾当,但局外人不明内情,仅风闻那是一座江湖人的逃荣神秘山庆而已。组织十分严密,派人分司各事,中上阶层皆采单线指挥,各负其责,各自发展,有问题则另有专人负责解决。但有利必有害,彼此之间,难免摸不清底细,时起冲突,也牵涉意气之争。长处是可以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可保守秘密。

  各行业的负责人,如无座召秘令,不许擅自返回山庄,消息往来皆另派有专人负责,所以山庄平时极少有人往来,总之,这是一个组织严密,人才济济,实力雄厚,野心勃勃,极具威胁性的神秘集团,是江湖人心向往之,颇具诱惑力的处所。

  六月盛暑,一个风尘仆仆,来自福建汀州府的旅客,踏着夕阳余晖,渡过丁关东桥,走向东津门。

  还有半个时辰关闭城门,因此城门口行人不绝,但大多数是返城的人,出城的民众,定是城郊附近的居民。

  赣州府城周十三里,原有十三座城门,目下塞了七座,还有六座城门出入。该城的官吏上自知府大人,下至守城兵勇,似乎对金银很感兴趣,对公务提不起劲。大大的东津门,已到了黄昏将近闭门时间,城门口竟然不见把门的人了,更不见兵勇的踪迹,自然没有人盘查奸宄,门禁松弛,一至于此。

  城门洞两侧的公示栏,照例张贴着府大人的劝民勤耕守法的布告,张贴着通缉人犯逃丁的榜文图影。

  捉拿艾文慈的榜文仍在,字迹模糊难辨,图形却早就失了踪。岁月悠悠,三年,谁也不再记忆通缉犯中是否有艾文慈其人了。

  他,正是文文慈。但他的身份证明路引上,姓名是文英,福建福州府闽县洪塘村人氏,至赣州访友。平时他说官话,万一遇上福建人,他的福州话几乎可以乱真,在福州住了四个月,为了生存,他必需学会当地的语言,不然便活不下去了。

  穿一袭揭衫,背着包裹,胁挂旧革囊,手拉一根竹枚,青帕包头,风尘掩不住他英俊的脸容,贱人之衣褐衫,也盖不住他雄壮如狮的结实身材,整个人充溢着蓬勃的生气与豪迈爽朗的性情。

  他本能地扫了那些榜文一眼,从容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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