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铁马金戈一场梦 大浪淘尽几多愁 [2]
如此反复六次,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文靖令旗所向,诱杀的全是蒙古将士中最骁勇者。蒙古士气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机命令推下滚木擂石。蒙古大军顿时出现退却之势,八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
屡屡功败垂成,蒙哥怒到极点,一夹马腹,“逐日”神驹甚是灵通,领会主人心意,骤然飞驰而出。一干侍臣,哪里阻拦得及?蒙哥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士卒。所过之处,后退士卒无不掉头,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见蒙古大军士气蓦然转盛,心头诧异,凝神细看,只见一名衣铠华丽的蒙古将军纵马扬鞭,一路驰来,端的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分开。伯颜也在远处看到,大惊失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冲向蒙哥。
破山弩的机栝发出刺耳的闷响,文靖令旗一挥,矢石带着激烈的劲风向蒙哥来处射到。蒙哥心头剧震,欲纵马闪开,但破山弩一发二十,又密又疾,一枚百斤飞石迎面打倒。他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逐日”神驹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当场毙命。蒙哥也为那绝大的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栽倒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颜堪堪赶到,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文靖见状,命破山弩打出第二发。一颗巨石直奔伯颜,伯颜斩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脱手飞出。伯颜虎口开裂,跌落马下。他着地一滚,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其速犹胜奔马。待破山弩第三发绞起时,他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鸣金声响彻合州的上空,蒙古大军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注视着消失在远处的白毛大纛,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他幽幽叹了口气,长剑拄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缓缓跪下。落日的余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剑脊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石缝之中,消失无影……
“结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漂亮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忽而阴风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摇动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然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乳白色的膏药洒了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幢幢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隐隐约约看到无尽的草原,如云的牛羊,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罗斯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战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壮的战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峦;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积如山的头颅……到了自得处,他发出“咝咝”的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的大山、血红的河流、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他吃了一惊,头中一阵剧痛,仿佛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如同泰山一样压向自己的头颅。蒙哥浑身剧烈地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的鼻息,脸色一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到蒙哥的苍白的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心神剧震。帐外寒风更疾,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文靖饮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伤未愈的王立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离去,又想起今日战事,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忽听吕德拍桌歌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和道: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么?”文靖微微苦笑,也不做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岁。”吕德举杯道,“此次返回临安,若有什么用得着吕某的地方,打声招呼,吕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文靖还没说话,林梦石已经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一个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不错!”大将们纷纷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万岁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夺下那个龙廷……”大厅中喧哗一片,众人不饮自醉,踌躇满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着暖轿,返回竹香园,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是清楚,渐渐化作呼天唤地的号哭,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刹那间,巨大的悲怆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他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淡淡的背影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回荡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楼顶上,斜风裹着细雨扫过她的面颊。“师兄伤得那么重,去了哪里呢?”她感到脸上挂着冷湿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伤了师兄,师父不会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个冤家也嫌弃我;天下之大,我向何处去?我向何处去?”正在迷茫,忽听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声,那是蒙古大军撤退的声音。蒙古的歌手,弹着呜咽的马头琴,唱起哀恸的挽曲:
“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阴影笼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沉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伟大的长生之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歌声的余韵在伯颜耳边缭绕。他坐在马上,注视远处合州城黯淡的灯火,一动不动。
“伯颜将军!”阿术忽忽而来,停在伯颜身后,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阿术!”伯颜掉过头,一字一顿,“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的。”阿术眼中发出凌厉的光线,“我们还会回来的!”
伯颜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他勒转马匹,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的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