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旧事已非还入梦 [4]
或许,三连城、流花寺的一幕,改变的不是她,而是他。让他原本坚定如山的心动摇了。他深深怀疑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自己。
于是,他用最残忍的词句,化为无形的鞭子,挥舞在她头顶,却是那么的色厉内荏。
色厉内荏到,只有最真切的痛楚,才能让他感到自己存在。才能破除她的矜持、她的尊严,破除他的威严与她的顺从禁锢在他们之间的隔膜。
他看着她,静静地等待着。
等着她向自己发怒,等着她嘶声哭泣,等着她扑到自己怀中,说一句我爱的只是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什么。
一句我爱你。
相思跪倒在地上。
绝望像是黑暗,在她身上一点点蔓延。
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她再说话的时候,感到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空洞。
“你,你想让我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我只想让你说一句我爱你。从来不曾出口的一句。
为什么你还不肯低头?
是不够绝望吗?那么,就更加绝望一些。
“我要你去找杨逸之。”
相思瞳孔猛然睁大:“你让我去找他?为什么?”
卓王孙一手支颐,冷冷看着她:“你知道吗,战争已经结束,我即将收获最辉煌的胜利。但若这一切找不到人分享,未免太寂寞。于是我去找他,他却拒绝了我。
“这个自命君子的男人,向我提出了一场交易,他要你,要你的人、你的爱情,去换取他对我的服从!”
相思嘶声打断他:“你撒谎!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缕温度也在冷却。
他在撒谎?
原来,他宁可选择相信这个白衣男子,而不是他。
他一字字道:“我现在,命令你去完成这场交易。”
他顿了顿,眼中充满了嘲讽:“用你最擅长的方式。”
相思全身一颤,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失去,她深深跪了下去,心脏似乎都能碰触到冰冷的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冷冷微笑:“你会去的,是吗?”
“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祈求他的呵护。”
就像你每次离开我一样。
说出这句话,卓王孙久久沉默了。
你们之间若真的没有隐情,就不要答应。
只要你投入我的怀抱,我就会立即原谅你。
相思慢慢站了起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那一刻,如冰雪一样凄艳,让卓王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灵堂中飘着的白幡。
他骤然一惊。
他忽然意识到,他绝不能答应,如果答应了,他将会永远失去她。
但,他如果收回这句话,就如同收回了自己的尊严。
他忽然暴怒了起来。
为什么,你不肯扑入我的怀里,大声说我和那些从你生命中走过的王者绝不相同?说你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任何事,只是爱我?说你忘记杨逸之是一场错,你心底深处只深爱过我?
或者,仅仅一句我爱你?
为什么,每次都选择离开,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
“是的,是我想要的。”他毫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却感到无比疲倦。
那一瞬间,他痛恨自己。
“好,那我去。”相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冲出了屋子。
卓王孙望着她的背影,那抹水红倏然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想要冲出去阻止她,告诉她这其实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但,他一动都没有动。
“怕什么,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这样对自己说,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
冰冷的黑暗包围住了他,他坚信她会回来,就像黎明一定会到来一样。朝阳涂着血会从云层里破出。
他忽然发觉,他不知道那时候会怎样。
雷声撕破沉黑的天幕,大雨倾盆而下。
苍天也在为十数万人的阵亡放声悲哭,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雨。暴雨在天地间肆意冲突着,宣泄着愤怒与悲伤,将大地化为一片汪洋。
平壤城就仿佛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牡丹峰突兀地伫立在平壤城边,也被暴雨震得瑟瑟颤抖。在连天的风雷中,那高耸的峰峦也显得那么脆弱。城中的灯火完全暗淡,化为一座死城。唯有峰顶的灵堂上还闪耀着隐约的火光,再大的狂暴风雨也无法浇灭。
灵堂内,烛光摇曳,风雨钻过究棂的间隙,在室内弥散开淡淡水雾。被折断的灵幡已重新挂好,那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地面上,像是一道伤痕。满地纸钱被水汽打湿,贴在青郁的地砖上,留下斑驳而颓败的色泽。
杨逸之依旧跪在灵柩前,一动不动。
这已是第三天,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一刻合过眼。烛光照出他憔悴的面容,他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在想很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夜风吹过灵幡,门突然开了。
杨逸之霍然抬头,就看到了相思。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身上尽是雨水的痕迹,但透过摇曳的烛光,依然可以看出,她穿着那身绣满莲花的水红色的嫁衣。
杨逸之微微苦笑,又梦到她了么?
又有哪一日不梦到?
只是,最近的梦境中,她并不快乐,总是穿着这身水红的嫁衣,透过漫天喜幛看着自己,无声垂泪。
每一次,他都心如刀割,无无可奈何。
但今天,她与以往梦境中的不一样。她满身雨水,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她鬓边散发濡湿,紧紧贴在苍白的双颊上,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那笑容中不再是如莲花般温婉,而是带着一丝冷漠、一丝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