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回 遗恨隐深宫 南内凄凉伤恶媳 民间多疾苦 杜陵停泪写新诗 [1]
此前,大上皇(玄宗)早已回銮,人居南内西宫。可是他那宝贝皇帝儿子(李亨)一点也不孝顺,听信宠妃张良婶和内好李辅国的谗言离间,常给这位号称大上皇帝李隆基受闲气,而他本人却比当年李隆基当皇帝时更爱享受。并且任用好邪,放任一切亲贵大兴土木,建造宫室园林,当时渭之木夭,穷奢极欲,无所不至,闹得府藏空虚,元气大伤,民间越发穷困,国防也更空虚。日常只是征兵征役,到处骚然,一片凋零景象。杜甫自看不惯,先后连上几次奏章,均未答理,本已无心在朝,加上受人排挤,越发呆不下去。不久便由左拾遗外放出为华州司功,路过咸阳时,想起当地还有两个老友,便往访看,住了两天,然后起身。因想由当地到华州、洛阳一带亲友甚多,难得见面,正好借此机会就便前往一叙,于是先往陕州走去。
这日行至渑池县东的新安县,忽见路上有许多人奔驰喊叫,口出怨言,均说关辅点兵,见人就抓,如被撞上,休想脱身。
杜甫见内中还有一个县吏,手持长鞭,带了几个差役,朝众人乱打乱骂,猛想起当年在咸阳桥上所见抓壮丁的光景,一时激动义愤,忙把那县吏拉住,间他何事这样喧哗吵闹!
县吏答说:“现在国家正在征兵到河阳去戍边,怎奈新安小县人少,征不出那么多的壮丁。昨晚奉到府帖,没有壮丁便把中男充数。(唐制:人有丁、中、黄、小之分,二十一岁以上成丁。大宝三载,令民十八以上为中男。多半体弱瘦矮,难应战阵。)但是年荒岁歉,百姓们难得吃饱,中男体力不强,又难入选,偏又无法交差,只得带了差役挨家查问,抓着一个是一个,撞撞运气。”
杜甫见他身后用绳索捆系着几十个乡农,年纪大小不等,全都身瘦体弱,面有菜色,有心劝他放掉几个,想了想,知道这类人和虎狼一样,没有人心,说也没用,只得罢了。
跟着又往前走,到一个地方,天气渐渐暗了下来,恐怕错过宿头,因听人说,前面不远便是石壕镇,当地在陕州城东,相隔并不多远,想往镇中借宿一宵,明早起身去往城东访友,往前走了十来里,到一小村,地名石壕村。村中人家不多,满地荒凉,最后寻到一家姓王的老汉,家中夫妻二人,光景穷苦,对人却甚善良,问知长安来的远客,忙请到里面,烧水敬茶,甚是殷勤。
杜甫刚把来意说明,王老汉道:“这几天很乱,关辅差役到处捉人,闹得我们百姓日夜不安,尊客夜来只管安睡,如听有什么响动不要理它,明天一早各自上路,以免受了虚惊恶气。”随将灯点上,端来饭食请客。杜甫刚把饭吃完,正在谈问年景和民间近来所受疾苦,忽听左右邻同时哭喊吵闹。跟着便有一个邻人叩门相告,说:“捉人的来了,要王老汉藏去,以免被他们抓去。”话未说完,王老汉匆匆站起,对老婆说:“今天来势更急,决逃不脱,我只好翻墙逃走,如有官差前来,你放和气一点,不要惊动客人。”说罢,便往房后奔去。
跟着,前后门都有人在拍打,并还厉声喝骂。王老婆苦笑道:“我看看去,这畜生莫要把我的房拆了。”说罢,也往后面赶去。
跟着便听后面有人跳脚辱骂和王老婆哀声哭告。杜甫忍耐不住,悄悄往后面走了几步,侧耳一听,原来捉人吏役业已破门而入,厉声怒骂,非要交出人来,去往河阳应役不可。
王老婆跪地哭喊道:“我只有老夫妻两个,我老汉业已被你们吓破了胆,方才刚一打门就跑掉了。本来还有三个儿子,昨天接到一封信,内中两个业已战死沙场,剩下一个也受了伤。家中只有一个刚生下的孙儿,他娘倒颇有点力气!无奈身上衣裙全部卖光!如今光着身子不能见人,因此没有出来见你。一定要人,我老婆子虽然年已七十八岁,体弱力衰,但是军中烧个饭淘个米做点杂事还勉强可做。你实在不放,把我带去应个数,今夜就可以跟你走了。”说时,一面还是悲哭哽咽不止。再隔一会,耳听后面门响,底下便没有语声。只有老婆子悲哭之声,仿佛还在哽咽。
杜甫觉着可怜,把身带散碎银钱取了一些放在桌上。看外面天色已明,到处鸡声报晓,便开门走出。想起前事,正在摇头叹气,忽见旁边草垛后有人影一闪,忙走过去一看,见草垛里冒起一个人头,不由吓了一跳,耳听喊道:“尊客吃点东西再走,天还早呢。”定神一看,正是那个王老汉,顶着一头乱于草,由草堆里钻了出来,说什么也要杜甫进点饮食才可上路。杜甫无法,只得由他拉到里面,王老汉见桌上留有银钱,定要还给杜甫,坚不肯收。又去后面准备汤水食物,强迫杜甫洗漱饮食,然后亲送出去。陪着走了七八里,再三说明路径,方始握手,殷殷话别,分手回去。
杜甫别了王老汉,走不多远,忽听前面有妇人哭声传来,与昨晚所闻悲咽之声相似,心疑王老汉之妻出了变故,忙赶过去。见前面道旁围着好些人,过去一看,一个老太婆卧在地上哭喊不已,旁边有一老汉正在劝她,四外旁观的人都在摇头叹气,说:“这一双老年夫妇太可怜了。”
杜甫把内中一个老头拉到旁边,问是何事,老头说:“这一双老夫妇姓冯,男的年已八十多,由十三岁便被官差抓去当兵,多年未回。去年冬天,我军大举围攻螂城,连经好几月也没把城攻下。贼将史思明又带领大队贼兵前来对敌。每天都派贼兵到处烧杀抢劫。到了今年三月底边,两军在安阳一场大战,胜败还没见分晓,忽然天色阴晦,刮起大风,白天对面不能见人,两军全都溃退下来。官军往南溃窜,贼兵往北溃窜,宫军眼看全军覆没,幸而朔方军节度使郭子仪带领大队人马来援,把河阳桥拆断,保卫东京,以免贼兵乘虚侵入,才得无事。另筑南北二城,以当来势,这才转危为安。冯老头名叫冯安,就因这场败仗溃逃回来。到家一看,全村百多户人家业已死亡逃散殆尽,他本人也无家可归,有一个病了五年的老母已被土墙压死,到处墙倒屋塌,残破不堪,走遍全村,才找到两户人家,都是寡妇。双方本来相识,又当春耕之际,约好一同下田耕种,不料县吏走来,一见有人,强要他们充军应役。”
冯安说:“我已在军中苦熬了数十年,如今须发皆白,年老力衰,能干什么?”
县吏说:“你们年老力弱,不能打仗,也不勉强,可跟我去练打鼓,做点杂事,难道这还不行么?”
冯安无法,勉强答应。回到家里和老婆一说,想起自己有好几个儿孙,都因征兵抓走,阵亡在外面,如今自己败阵逃回,县吏又来强迫应役,越想越难受,夫妻二人抱着痛哭了两天,无计可施。最后还是去学打鼓,刚学三天,便命从军上阵,费了好些口舌,才得告了半天假,回家与老妻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