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闲 [5]
“那么什么叫‘密藏可待己卯约’呢?”孙孝胥头一偏,脸色又涨红起来。
“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爷苦笑着,转脸又觑了觑万老爷子,道,“万老也是一百零八岁的人瑞了。”
这时万老爷子忽然昂声大笑起来,道:“歌词明明说的是‘六散’,我恐怕来不及同你们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约’了罢!”
“万老大知闲闲。不泥于俗,已经是解生脱死、游于尘垢之外的人物。”赵太初神色悄然,连语声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脊,打起精神,举杯先朝孙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观画之时,孝胥与我相视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里。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们七人恐怕要终生抱憾。”
“那是因为乍见万老画了一园竹子——”孙孝胥说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让我想起今日与太初同车来赴会时,我们聊起近年来有一帮浮浪子弟,组织了一个青痞帮会,号称‘竹联’,太初便与我说,不过是孩童们械斗为戏,居然敢聚众结盟,称帮道会,乃至糟蹋了竹之为德,有君子之风。不意万老一出手,果然是一丛风中劲竹,且其中还有如许奥妙的机关——”
赵太初抬手止住孙孝胥,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是这孩童嬉戏之事,日后恐将酿致极大的恩怨,牵连很广、情仇亦深,于万老手创的一番事业、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颇为尴尬的干系。”
“不过是一班黄口小儿——”魏三爷大惑不解地问道,“与万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么牵涉呢?”
“三爷千万别忘了。”赵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壶,一一为诸人注满杯盏,缓声说道:“回首前尘,你我也曾经是黄口小儿,昔时情景,犹如昨日呢。”说到这里,赵太初又对万老爷子一举杯,道,“至于万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了——”
“你这话的后半截我听说过,是‘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是《庄子》里的‘齐物论’。说得客气一点,我恰是瞿鹊子所说的‘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可是说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死之将至,却仍麻木不知么?”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举酒而饮,再道,“其实太初所说的劫数,的确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详而不忍为诸君历述个中究竟。孰料天机人事居然偶摄于图中,成了画谜。倘若我就这么为诸君解说了这谜,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况太初拿“齐物论”之语谬奖老夫呢?我看——关乎这劫数之事,就此打住不谈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可憾那一个杜门的‘藏’字诀,说的竟是什么隐姓埋名、疏人远祸的门道。如此一来,我个人死生事小,株连诸君六人过不得闲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离,却是万某的罪过了。我这里自罚一盏,先告个罪罢!”
赵太初闻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声长啸,一啸不止。这啸声如歌如泣,其音绵密悠长,翱翔而上,有绝云气、负青天,以游浩渺无穷之概;恍若这荷塘波光间竟有人吹着一支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乐器,又如千万缕针发般细的风,或轻或重、忽高忽低地窜入无以数计的竹叶、竹枝之间。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刚刚听出那曲调的来历,忽然间啸声之中又窜入了一阵怪声,渐逼渐近,似是警笛之鸣。
赵太初的啸声被那警笛一扰,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个高,令众人如登险峰之后乍见一阵岚气,在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九霄而入云汉,破虹霓而贯日星。此音一出,远处那警笛竟哔哔剥剥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断了、再也发不出响声来了。啸声亦随之渐柔渐止。
“这——是《孤竹咏》!”李绶武失声叫道,“太初!这啸曲犹古于《广陵散》、《兰台操》、《夷齐引》与《绛云令》,号称乐中之隐。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赵太初啸罢,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问话的李?武,道:“不是这一曲《孤竹咏》,我还引不出绶武的高言妙论呢!”说时眼眶一红,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万老之外,就以绶武的韬略最高、学养最厚、识见最精,即使是拳脚兵刃上的伎俩,也不在孝胥之下;观天知人的方术,更叫我这摆卦摊的郎中汗颜。今夜我们这一会,想来应该就是永诀了,试问:阁下仍旧大隐不言、大音希声,连句知心告别的话都没有么?”
这一刻,万籁俱寂,众人都将目光注于李绶武那张阡陌纵横、皱绞如织的麻子脸上,连李绶武身后三步开外的警卫、以及亭前丈许远处的四个不速之客都屏息静待,仿佛生怕发出些许声响,惊动了这位外号人称哑巢父的大老。
李绶武不慌不忙地将放大镜收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将手上那一层极薄的画纸连着对折了七次,折成一块钞票大小的纸方,也收进口袋里,这才向众人拱手揖了一圈,道:“万老刚才示意,画中究竟不必再议,我也只好谨遵所嘱;此谜若要得一悬解,亦恐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至于太初所说的么——唉!我非草木,怎么会不懂你老弟适才屡屡冲我抛眼风儿的意思呢?要我出头说几句,也非不可,只不过我担心的,却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门中的两句诗可以解释:它在‘清秋子’与‘同学少年’之间啊!”
这一席话夹七缠八,说得外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六位老者一转念便懂了。
原来赵太初以遁甲盘解画,看出八门之中的杜门凶兆,而李绶武却借了这个“杜”字,用以射“杜诗”,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诗了。杜甫《秋兴八首》第三是这么写的:“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以这“清秋燕子”和“同学少年”之间,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两句,这两句分别说的是汉元?时匡衡数度上疏陈事遭贬迁,以及汉成帝时刘向上疏搭救房琯而遭斥的典故;然而这只是老杜原诗用事的意旨,在李绶武言下,抗疏遭谤而不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实这话在另外一层上说的是匡衡凿壁引光的寻常典故。为什么要引这么一个通俗的轶闻来道出李绶武不肯表白的担忧呢?众人此时已然了悟:那是“隔墙有耳”的意思——换言之,李绶武信不过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