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吊马 [2]
铁萼瑛见他这般饶舌,不由也微感好奇,眯了眼试图把对面那小子看得更清楚些。
可那小子不只站在黑影里,还蒙着面。
这小子一串话说得又痞又赖,却又有股不管不顾的热诚劲儿,让铁萼瑛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来路。想了想,只听她淡然道:好,你问吧。
那小子很想了会儿,才绕嘴已极地冒出一大串话:我要你告诉我你一向瞧不起男人为什么突然又想嫁人还从你南边老家不远千里地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且认定了要嫁给哪一个你应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门派、出身。
为什么想嫁人?这句话问得铁萼瑛一怔,也像问到了她的心底去。
是呀为什么呢?
夜色里,她突然安静了下来。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她、关心她这样一个丑女、一个长得、活得、脾气相貌都不合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心思。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关心这个。
她把身子不自觉地侧靠向身边的一个城堞。鼓动的斗篷一时垂了下来,城堞遮住了那外面的风。
慢慢打理好思路,铁萼瑛才缓缓道:你听说过福建八闽之地,有一个称为馒头庵的地方吗?
对面那小子点了点头。
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这一门只传女子,不传男子。门下弟子最后也多半会当上尼姑。就是有不出家的,多半也会孤老终生因为我们见过的不幸实在太多了。
我们在庵外还有一个专收俗家女子的教派,叫做嫠妇门。这一门的宗旨在那些江湖大侠们看来未免好笑了不过就是发愿救助些孤孀弃妇,想办法帮帮她们,靠着点微薄庙产,给那些倒霉的女子们一个皈依之地。我们也一向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但求救活几个跳井仰药、悬梁吞金,在这世上为亲族所弃、丈夫所厌的女子罢了。
只是我们门下这些女人,不是黄毛丫头、就是下堂糟糠。大半不会好看,疤痈肿癞,无所不有。总之,都不是什么可以引人垂怜之辈。所以江湖上也就直接称呼我们为闽西丑女门了。
说着她哧声一笑,露出一点不屑:我这次,却是为了一个同门师姐。她已经出嫁了,两月前哭哭啼啼地跑回我们门里,说是丈夫结婚不到两年就厌弃她了,有了新好,可惜又被新好骗走了所有的钱,钓不到别的新好,就天天回家打她出气。我一怒于她的不幸,二怒于她的不争,想当初他丈夫还不是贪图她的家世把她娶了过去!如今见她娘家衰落了就这样,便出头帮她算账。可她那窝囊样,还只许我劝和,不许我劝离。她丈夫在闽西那块小地方,也还算出身于一个有名堂的大家了。我忍气吞声,跟他说好的他不依,一怒之下,我大闹他们的祠堂,当着他们一大家的面把他羞辱了一顿!我师姐终于给他领了回去。我叫他今后好好待她,他却一声冷笑,说:人我是领回去,她有你这么个泼悍的师妹,我也不敢扔她。但好不好好待她就是我们两口子的事了,你管不着!你看看她那窝囊样儿,天底下凡是个男子,能忍得下她的就没有一个!但凡像你们这样的女人,丑且不说,脾气更坏。哼哼,我说,只要你找得出一个男人肯认真好好待你们这样的女人的,我就从此好好待她。
我当场大怒,那王八蛋又说:别光操心别人了,你自己嫁不嫁得出去还未定呢!我一怒之下跟他打赌,说我要找到个好男人怎么样?要找个让他这样男人看了都自惭眼晕的,对我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那时他又怎样?他一脸鄙夷,居然跟我说:要那样的话,你叫我娶母猪我都娶,更别说好好待你师姐了。她虽丑,但脾气起码比你好百倍。她怎么说我就怎么依。
铁萼瑛说到这儿,忽然眼中精光一暴,愤然道:所以我就来了。嘿嘿,我铁萼瑛一向瞧不起男人。但这次我就真的非要找个强过他,也强过一般男人千百倍的,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叫他们以后再无说嘴的余地!
树底下那小子已听呆了。枉他活了这么些年,也号称走遍关西之地,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女人敢这样跟人打赌论嫁的。
只听他讷讷地道:那你来这咸阳干什么?又是找什么人?那人一定就强过这天底下所有男人千百倍?
只见铁萼瑛凛然一笑道:那当然!她口气斩钉截铁,树下那小子一时受激不服道:他谁呀?凭什么!
就凭、他是他。不知怎么,这句话一出口,一向英飒的铁萼瑛的口里也露出一点温柔的仰慕之意。
谁?
就凭他算是出身这江湖上最最古老的世家;就凭他掌中一剑之利虽从未稍露锋芒但已被暗许为独步江山;就凭以他的相貌风度,我虽没见过,却被品评为咸阳玉色;就凭这江湖中已有无数红颜为他倾倒,暗地里不称其名,只称他为江湖一块玉就凭这些,还不足够吗?
这一串话已说得那小子眼冒红光,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心里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他只觉胃里大是翻腾,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说的是不是古杉?
铁萼瑛一点头:不错。她眼神里微露憧憬。
对面那偷马小贼却只觉得大怒,一时却无从发作。好半晌,口里才冷嗤道:你可真会挑人啊!可人家再好,却凭什么就一定会娶你?
他这话本大是伤人。可铁萼瑛一怔之下,竟忘了生气。她拿眼望了望对面那小子蒙着的面。只觉他的口气,怎么、大半像出于嫉妒,而不是为了挖苦?大有一股小孩子愤愤不平的意味。
可这会吗?
嫉妒?她这一生,还从没有人为她嫉妒过。定了定神,铁萼瑛道:以前可能不会。但现在,也许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传言天下,专设擂台比武招亲。以我所能,难道就没有一线之机?
偷马的小子不由一呆。
开什么玩笑!
古杉可是男的!
他会比武招亲?
母猪上树也比这消息可靠些!
难道说环子打听来的比武招亲,擂主竟然会是一个男的?
他想着都不由要大笑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大大的不平!
那个什么古杉,号称着咸阳玉色的古杉,仅凭传说就能勾引得江湖中无数女子心动神驰的王八蛋古杉,难道提亲的挤破门、坐等女方赶来倒贴还不够?竟还要闹出一个什么比武招亲的噱头!
他心中一时大厌大怒,对古杉唾弃无限,恨不得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但厌恶与怒气究竟抵不上好奇,正想再问几句,却听铁萼瑛道:我回答得够不够仔细?
那小子下意识一点头:够,很够了。
说完他就后悔,张了张嘴,恨不得一巴掌掴在自己嘴上:怎么能这么答?这样就没有跟她纠缠下去的理由了。
但他本是个乐天派,有懊恼也一闪即消。只见他利落地一伸手,已解了那马儿身上的绳子,敞声一笑道:好,看在你坦诚的份儿上,马儿就还你。说着,他往那马屁股上一拍,那马儿就直冲铁萼瑛奔去。
铁萼瑛也没料到他这么爽气。
却见那小子身形一闪,已直向城墙下跃去。
以铁萼瑛的脾气,对盗马之人该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可她被那小子还马的痛快劲儿弄蒙了,同时也惊讶地发觉:这小子好像全无恶意。
但他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怎么自己心中,竟也似全无怒气?
那小子身形极快,她只来得及向城下追问了一句:你还没说,你偷我这马儿到底为了什么呢?
城墙下,却传来哈哈一笑:偷马?偷马算什么?我还要偷心呢
后面的话摇曳在风中,铁萼瑛也没很听清,但已被那隐约的偷心两字砸得呆了。
偷、偷谁的心?
她茫然了一下,这话一定不是针对自己的她对自己可没那么自信。
可这还是她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话头儿。而这话,竟是出自于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对自己作为大是不妥的盗马贼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