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4]
店伙走后不久,谭正廷虚弱地掀被而起,拖出床下放着的大包裹,解开取出三只大肚皮
瓷瓶,各倒出一颗不同颜色的小指头大丹丸,用水送入腹中。
他不上床,先闩上房门,再席地而坐。本来似已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在他吸入一口长气
后发生剧烈变化,呼吸更乱,更粗浊,脸色灰中带紫,大汗如雨,全身在痉挛,脸上出现忍
受极端痛苦的线条,紧闭的双目似在费力地闭拢。他正以坚忍不拔的毅力,与体内的无边痛
楚作殊死斗,这是一场他必定得赢的豪赌。
久久,他终于能稳定地控制呼吸了,身上的肌肉逐渐放松,最后,他像个坐化了的遗
蜕。
一早。店伙来看他,发现他的伤势并不如想像中的严重,气色虽差,但已经可以下床走
动了,也就心中一宽,至少不要打人命官司了。
好心的店伙照料他洗漱,备好汤水,劝他去找郎中治疗,以免遗下难治的后患。
“我需要的是饱餐一顿故乡的鱼鲜。”他向店伙笑笑说:“这些年大多数时日在北地混
口食,那些地方什么都不缺。就缺乏鱼鲜。”
“要吃些什么?小的这就去替你准备。”店伙一面收拾一说:“天没亮,鱼鲜就送来
了。过几天一涨水,鲜味就差一点啦!”
“你看着办吧,要有下酒的,来两壶酒。”
“什么?你还能喝酒?”
“喝酒可以舒血,有什么不对吗?”
“病人不能喝酒……”
“鬼话!哦!伙计,昨晚救我的那位洪姑娘是什么人?你们好像有点怕她,她的胆气真
不小,有男子气概。”
“不是怕她,而是不好得罪她,她没有男子气概,相反地美得像朵花。”店伙笑笑说:
“她是山下洪家的小姐,凭良心说,人真不错,脾气虽然不大好,但讲理。”
山下,指城南角的巴丘山,也就是传说中巴蛇埋骨的地方,那一带住了不少有钱有势的
人。姓洪的一家来头不小,在翁湖设有本府最大的造船厂。
“哦!是洪大爷洪建业的千金?”他问。他对山下洪家当然不陌生,心潮一阵波动,眼
前浮现一个小女孩的幻影。
“对。”店伙说:“有她出头,那几个把你打得半死的人,想再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
歇着吧,小的去替你准备一顿丰富的早餐。”
“别忘了酒。”他笑笑说。
早餐送来,花鱼(鳜)汤,红烧东湖鲤、油爆虾、椒蒜爆银鱼干,一盆饭两壶酒。他一
面进食,一面思索挨揍的原因。
不必多猜测,定然是他堂叔卖了的产业,内中定然有问题,有人怕他出头,所以要赶他
离开。
打他的三个家伙,八成儿是白花蛇丁八的爪牙。十几年前,丁八就是地方上的宿棍头
头,与罗家的徒子徒孙们称兄道弟,横行岳州无恶不作。
如果他去找丁八,谈不会谈出结果,打起来他休想在故乡立足了,结果将是与罗家结
怨。罗家是岳州的武林世家,地方上明暗势力大得惊人的大家族、南津港泊舟区一带的地头
蛇们,有一半罗家的徒子徒孙,与罗家结怨,他怎能站得住脚?
罗家三兄弟,除了三湘剑客罗广为人还有点讲理之外,老大神拳罗成,老二浪里蛟罗
远,从不和任何人讲理,徒子徒孙们当然更是嚣张,惹不得。
翁湖距南津港不远,洪家的岳阳船厂规模不小,厂中的工匠都是些孔武有力的粗豪人
物,有些当然是与罗家的徒子徒孙沾上关系的人。洪姑娘凑巧救了他,并不等于要替他出头
讨公道。总之,罗、尹、洪三家,彼此之间关系密切,掌握着地方最雄厚的潜势力,他一个
孤零零的回乡游子,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他真不该回来。
果然所料不差,早膳后不久,洪家来了一位小管事,带来一位郎中,怪亲热地向他问
候,说是奉小姐之命,带郎中来替他治伤。最后,送上五十两银子,要他治好伤赶快离开岳
州,以免发生更可怕的意外,绝口不提昨晚行凶的人和事。
他退回五十两银子,对去留的事没表示意见。
客店的人是同情他的,但也不敢有所表示。
郎中告诉他,内伤很不轻,十天八天就可以离开,留下药方和一些药散,随小管事走
了。
他到药局检了几服药,出南门到南津港走了一圈,想找儿时游伴打听一些故乡事,结果
是找到三位玩伴,他们见到他就如看到陌生人,毫无兴奋的表情,甚至比对陌生人还要冷
淡,问起他堂叔迁离岳州的经过,一问三不知。这种反应已在他意料之中,他早料到不会有
什么结果。
跑了一趟孝感庙,十年前的老香火道人一个都不见了,香火依然旺盛,人事已经全非。
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忍下了这口气,准备休息两天,重新踏上他乡路,大丈夫
四海为家,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垂头丧气返客店,跨入店堂,他眼神一动,弯腰驼背有气无力的萎顿外貌,显得更萎靡
更虚弱了。
有三位旅客,正在柜台前办理住店手续。其中一位生了一双阴森森的鹰目,眼神冷得像
寒冰,令人不敢对视。那紧抿着的薄嘴唇,流露出残忍刻薄的神情。苍白的面孔,无时无刻
不呈现拒人于千里外,冷酷傲慢不可一世的神色。穿一袭已泛灰的旧青袍,腰带上垂着一只
精巧的织金箫囊,箫隐在囊中看不见庐山真面目。
他认识这个人,也认识这管箫。
可是,他像个落魄久病的浪人,没有人认识他。
他在店堂的长凳上歇息,知道这三位旅客是同伴,下江来,住在东院第二进丁号与戊号
客房。旅客流水簿上,记载的姓名是赵海、钱耀、孙坎,名上带有水、火、土,姓更是赵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