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散资财侠少走风尘 遭蹂躏村姑投古刹2 [4]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阎王爷的势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鸦走过去温言劝慰冯老太太,说:“你受的这些冤枉,你应当跟他打官司去。我们是过路的人,还都有急事。再说也没有力量帮忙你,甚么阎王咧,小鬼咧,我们也弄不大清楚,您还是去告状或是求别人去吧。”
冯老太太却又跪下了,叩首头,哭得更是厉害,她简直把韩铁芳看成了神入,当作了救星,不知她是听谁说的,知道韩铁芳的武艺高,本事大,惟有这位大爷才能将她的儿媳妇救出,让她的儿子把所有的气出了,她一面央求,一面详述戴阎王在本地的势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强暴之事,她陈说得极为悲惨,瘦老鸦听著虽然也叹了两声气,可又有些皱眉,并警告韩铁方说:“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汉尽皆得罪啦!……”
韩铁芳却义愤填胸,又把这位老太太搀起,说:“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虽也是个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惯这样的事,我能帮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里去看看,只要事情属实,我就必去找那戴阎王,替你去理论,救回你的儿媳来。”说著,吩咐毛三:“将马再牵回店里去吧。”
毛三却吐了吐舌头,又想:以我们大相公的那几下武艺,一定不怕板王爷,反正,这件事大概当天也办不清楚,我先回到店里好好地睡个觉去吧。瘦老鸦先是发了一个怔,便也不言语了,只由著韩铁芳随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来是住在乡下,她老态龙钟,脚既小,又没柱著拐杖,走起路来很是艰难,韩铁芳就如同是她的儿子一般,恭谨地搀扶著她,向著那绿草迷漫的小径走去,老太太一边感谢著这位侠义的大爷,一边远流著泪,并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惨遇。莽莽的绿色草,远处焦黄色的山,青天上有鸽子在飞翔,发出哨子一般的叫唤,那种狰狞凶恶的样子,仿佛是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阎王。
原来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冯老忠,今年二十四岁,是个极诚实朴厚的人,由他父亲给遗下了一份手艺,就是会拿小刀儿刻出花样子。他父亲在世时就收留下一个孤女,名叫荷姑,作为童养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个乡间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她那么柔秀俊美。蓬门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妆愈发显出她天生丽质。冯老忠那老实的样子,会有这么好的童养媳,实在是不配,凡是看见过荷姑的人,对他们全都亦羡慕,亦嫉妒,而荷姑却同冯老忠的感情极洽,婆媳之间的亲爱也宛如母女,只是因为荷姑虽然到了应作媳妇之年了,可是冯老忠的手头还没筹划好钱,若是没有钱,不能热热闹闹地办一件喜事,冯老太太又觉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虽在一块住著,但没有圆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称。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纸,以小刀,镂刻花样子,刻得双双的蝴蝶、对对的鸳鸯、并蒂莲、交颈凤,她刻得都是特别的细致玲拢,一般妇女买了去,照著绣在鞍上,扎在裙边,都格外的显出美丽、好看。因此冯老忠的花样是出了名,买卖非常的兴旺。别人问他说:“凭你这两只又笨又粗的手,也会刻出这么好的花样子来吗?”他就摇摇头说:“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妇给刻的。”所以渐渐地,冯老忠的“媳妇”也就出了名,可是城里的人,还都只知道他媳妇的手巧,至于模样儿多么美丽,只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捡粪的,就是赶脚的,很难与城中的大户人家接近。
冯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这六天是进城里去卖,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乡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里帮忙未婚妻预备货物,他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脑子里都有一本黄历,初几、十几、二十几,这个月是大建小建,都时时提醒他,从来没有弄错过,他的脑子里又像是有个钟表,甚么时候背著货匣子出门,甚么时候回家来,都是准确极了。
有时村里那棵老柳树的影子斜了,西边远处山后已起了红光,群鸦掠著树叫,邻居的炊烟都已袅袅地升起,冯老忠可不知在哪儿耽误了时候,还没有回来,他的母亲总是倚门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儿刻纸,也时时地发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冯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了,走进村来了,她回首向屋里喊了一声:“回来啦!你快烧饭吧!”荷姑才把一颗悬荡的心落将下去,她急忙忙地将一张一张又白又薄的花样子纸,和已镂成的、未成的,分别地,清而不乱地,装在拿布做的各种夹子里,压了起来。把几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纸屑也都扫在一边。然后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里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间就是一个灶台,至于她做花样子的那个单间,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将来那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她的梦魂里时时留恋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将来移到那屋里去住,那屋里很干净,一点烟也不让飘进去,怕薰坏了花样子的纸。这屋里却是灶门里通红,烟也往外飘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烟雾里,是益显得美。
冯老忠先把货匣子送到那屋,然后一边数著钱一边走进这屋来,荷姑总要偷看他一眼,看见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买卖好,要是面上没甚么表情,那就是这一天的买卖平常,不过近来冯老忠总是喜欢的时候居多,尤其,每逢冯老忠把一叠子铜钱交给他的母亲,说:“娘,收起来吧,这是五百钱!”她的心里就有点发跳,同时也在原知道的数目上加添上了一个数目,想著如今已积了十九吊五百钱了,早先核计过,只要能积到三十吊钱,那就够做两身新衣棠的,还够买酒、买肉、请客、办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这里之时,灶里的人总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脸发热,锅里煮的饭发出来的气都是特别的香。
冯老忠对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别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个多月没睡觉,没吃好饭,做买卖也没精神,延医买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还往十里地外山上的菩萨庵里,为他媳妇烧香,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还传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里却是感激的、爱恋的,他们的生活美丽得如同村口那株开满著粉化的杏树,是这附近最幸运的,然而,一阵狂风卷著沙土次来,片刻之间,花儿尽皆摇落,方英萎地,任人践踏,十分的凄惨可怜。
原来本地有一位戴大老爷,住在离著玛家五里地外的戴家庄,那个庄子早先本不叫这名字,村里姓戴的也不多,是因为有个姓戴的人中了武举,作过汉中的镇台、潢关的总兵,后来又因为获了罪革职家居,在本地连夺带买,置了个大田庄,成了大绅士,所以把村名改为“戴家庄”。戴大老爷人有五十多岁了,财多势大,不但在乡间有著大庄院,在城里还盖了一所大宅子,他两边住著,每边都有他的姬妾十余人,男女仆人无数,而衙门里的人也都暗中与他结交。江湖镖客、各地豪强,都与他明著来往。他有个大管家姓解,行七,是个白脸大胖子,甚么狠心的事都做,人都暗中称他为“解判官”,连带著就管戴大老爷叫作“戴阎王”,不过也只是在背地里叫,而且得悄悄地说,明著,谁若敢瞪眼瞧他一下,那就,虽不至于死,可也得出一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