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回(5)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2]
“你说得有理,我也是这样心思。天气甚凉,大家都是湿衣,快到上面再说吧。”张二闻言好生高兴,笑答:“诸位恩公大老爷拼性命忙了这多时,都是为了我们灾民,这算什么。”
二人原是边说边往上跑。刚刚踏上崖顶,便听西北方空中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千军万马呼哨呐喊、凌空奔驰而来,心方一惊,跟着大股冷气迎面扑来,又不是风,偏逼得人气都难透。同时空中异声已由远而近,眼前倏地一暗,宛如深夜。张二冷得周身发抖,一眼望见庙前三座芦棚已和尖顶的伞一样搭盖定当,中心火已生起,四边高只三尺,下面用木料土砖所搭的底却有四尺多高,内里火光熊熊,坐满难民,一阵阵的麦饭香味迎面飘来。当中一座茅草之外还有几片油布,比较最大,忙即钻了进去。辛良也往庙中急驰,路过时看了一眼,见那许多灾民都在念佛,有的正在饮食,十九面有愁容。那棚盖得极巧,当中高起,四面低垂,各借庙前山石大树挡着西北风雨,虽然四面透风,到底不是冬天,又有那大一锅灶,足可免却饥寒。早就听说老和尚的指教,并命徒弟从旁相助,暗中称赞,耳听众人均催:“老爷快回庙来,这场雨不是大得厉害,便是冷得死人。
一个不巧中了寒毒,休想活命。”
辛良笑诺转身,方觉众人胆小,那么厉害的黄河急流尚被我们横渡过来,还怕什么风雨?心中好笑。刚到山门,便听空中异声潮涌,飞驰而来;急跟着哗的一声巨震,那箭一般的雨点又急又密业已当头打到,当时冷气攻心。连山带水一齐震撼怒吼起来,只听哗哗发发轰轰洪洪,晃眼合成一片极强烈的狂潮,声势猛烈,比起初来时所见更加十倍,那奇寒之气更一股接一股越来越厉害,逼得人气透不转,周身冰凉,冷得乱抖。辛良总算见机纵身得快,只面上被雨打中了几点,觉着冰针一样又辣又痛,才知厉害。到了无雨之处,略一缓气,一看殿上灯已点起,小和尚正拿着一柄雨伞高呼“辛相公”,似要迎出。
辛良笑说:“无须。”忙即提气轻身,接连两纵便到殿廊。小和尚笑说:“施主老爷本事真大。方才那叫二娃的小施主被人搀回,说要变天,师父正在东小院谈天,闻报出看天色,说此是天山那面来的雪风,到了空中化为冷雨,本地人叫它天漏,来势猛恶,寒毒之气甚重。听说二位施主还在山下,命我拿伞来接,那位高施主呢?”辛良笑答:
“难为你了,高施主现往对面坡上救人,想也快来。他水性好,人也强健。你年纪小,受不住那寒气,请代谢你师父,回房去吧。”小和尚笑说:“师父怕冷,业已回房,明日见面如问,便说我由半山把施主接回来可好?”辛良含笑点头。小和尚送到东小院方始回转。
李善和三小孩正在担心,房中灯已点起,见他赶进,人已冻得声音都颤,忙将事前烤干的衣服连同浴盆一齐办好,忙着代他脱下湿衣,相助沐浴,把衣换好,吃了杯热水。
李善方说:“辛兄,今日我只坐享现成,真个惭愧,连想救一个人也未办到,高兄怎还未来?最使人不安的是那位孙侠女,孤身少女,如此仗义,如今四面洪水,方才听说这场雨又冷得厉害,她随身只有一个小包裹,不知何处栖身?听说你已与她见面,还有来此之意,是真的么?”辛良刚一点头,李善接口又问:“这东小院共是两正一厢,方才已和老和尚说好,我有一位姊妹尚在途中,须要赶来。这冷的天气,又是洪水大雨,天色如此阴晦,不知孙侠女能否寻来?”还待往下说时,忽听门外有人低声笑道:“你如真个想她,哪有不来之理?”李、辛二人也未听清说话的是男是女,开门赶出一看,哪有人影?听出语意决非外人,外面实在冷极,只得回转重问辛良遇见女侠孙询之事。
原来辛良同了高蛮牛拿着那根金链条,在雨未降以前赶往镇上一看,人都乱在一起,抢着收拾东西。往相隔不远的小河赶去,那里还停有三只小船,人已坐满,还在抢上,船家贪利,还不肯开,拥挤争吵,乱作一堆。所带都是银钱衣服细软之物,船小人多,就带吃的也是现成蒸馍锅饼之类,带着整包粮食的才一二人。船家恐占地方,还不许上去。最可气是这些逃难的都是镇上开店和有钱人家,自己逃难,每家均有一二人留守,将门紧闭,衣物粮食都有,就是不卖,也不开门。好容易寻到一家粮店,粮早被人用光,只有两个店伙守在店内。
总算蛮牛会说话,再三和他商量打听,勉强搜括出几十斤麦粉和一些糠,由辛良把钱付了。后将店伙拉在一旁,再三说话,打听何处有粮;并说:“洪水就到,你两个为人守家,和我蛮牛一样,平日为人家淌尽汗水,还要受他打骂,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各自带了妻儿老小全家避水逃走,你两个连自在去寻生路都办不到,还要为他看家,岂非呆子?我也晓得他们都是面甜心苦、口蜜腹剑,专骗我们苦人。用到你时说得天花乱坠,不用一脚踢开,还要骂你八代。我料他们走时自己想逃性命,又不舍得这片产业,只顾他的田财店铺,哪管旁人死活?还想人家都出死力,定必许有好些心愿。事完之后,非但说了不算,还要挑东挑西,不是吃用太好,便是丢了什么东西,借题目连吵带骂,使你无法开口,以前所许好处算是折过,良心坏一点的还要反打一耙,要你赔还。再要平安渡过,便说对方吃饭不做事,已占了不少便宜还有什么话说,却不想想人性命都是一样,他们不过有了几个造孽钱,便样样占权,莫非穷人就不要性命?”
“我早把他们看透,你代他出死力,决得不到好处,何如帮着我们做点好事,将粮办来,索性和我们一起,多救一点苦人。水如不来,你这粮店就是金字招牌白送于人,也无一人肯要。你看这样狂风暴雨,大水非来不可,不早打主意,白送性命,岂不冤枉?
我们也不勉强你离开你主人。水如不来,愿意做他伙计,你再回店;否则,乘这大水未到以前,先帮我们将粮买来,同往小山避难。他这店如被水冲去,你想做事也办不到。
否则水退回来也是一样。我们为首的人最是义气,你看他肯拿自己的钱,还冒了风雨危险出此死力,便是真凭实据,跟了他走,不问水退不退,都比你们做这事好。我们带有不少金银,这样大水,那囤粮的人决带不走,这一带人又太苦,卖是无人要,只顾逃命要紧,到了无水之处必要钱用,当然在逃走以前多得一个是一个。除非水已平定,不再上涨,价决不贵。我这根金链条有五六两重,足可换得二三百担粮食,此时赶去或者还来得及。前年我被恶人驱逐,在陈玉家中住了几个月,道路虽熟,谁家有粮却不知道。
你看几句话的工夫,水已一二尺深,再不赶去就来不及了。”
店伙一名卫强,一名刘三晃,是个短小精悍的少年,闻言全被感动,便说:“此地离城太远,虽有几家存粮大户,每年两三次,均是收了苦人的粮,等好价钱,运往别处贩卖。他们都有粮仓,天明前才接到警报,因此粮食虽未拿走,但是此地地势看去好些小山左近便是黄河旧道,这里更是新;日两河相隔最近之处,平日除你们来的小山外,好些地方比河还低,只当中隔着一道河堤。他们全都想到所有粮仓都集在几处高地,最多的一处是杨柳洼旁半山之上,离此最远。再说为首主人是几位最厉害的恶霸,武艺既好,又养有不少打手。遇到这样天灾,照例是把他那粮食外围的石堡封闭,铁桶一般,等到水灾过去,各地缺粮之时,哪里价钱好,运往那里去卖,本地人休说分他一粒,给多少钱也是无用。你要带得钱多,还要被他抢去,反说你是土匪,来路不明。再说他那里地势最高,也不会被水所淹。此外还有两家最大的地主,一家姓贾,全家信佛,和庙中老和尚最好,人已逃往山上。另一家姓门的、粮比他多,昨日恰巧来了两个客人,将粮收去。刚天明时听说黄河发水,恐不好运,想退下一半,卖主没有答应,业已冒险运走,三大船还剩两船,方才听说不曾运完,内中一个老客,也是代人做事,人都叫他郝老,最是精明,因气门家不过,先想将剩下的粮运来店中暂存,一看地势不对,门家话又气人,走时曾有情愿途中翻船,或是送掉,也不便宜门家。曾对我说:‘为想平安,只有人要,多少都卖。’偏是这里太穷,和尚又怕出事,明知水后缺粮,不敢收买,气得他跳脚大骂,说:‘这里人都不是东西。’门家又催快搬,只得运了回去。刚走不到两个时辰,你们来时,他两只小船还未开走,听集上苦力说,他已将余粮存了好几百包,没有装走,门家还说暂存无妨。这样年景丢下不管,气得他跳脚乱骂。如将此人寻到,也许有望。”
这时外面稍低之处水深已三四尺。四人原是边说边往前赶。因当地还有一列土崖,四人正由崖上急驰,往三里外双门村赶去,快要到达,遥望脚底小河水已平岸,空中雷电交鸣,大雨如注,四面水雾昏茫,什么也看不见。走着走着,忽听轰轰发发之声,猛一回顾,就这转眼之间河水业已上岸。那一带地势较低,平地水深丈许。店伙忽说:
“我们糟了,我们来迟了一步,这里虽然有路,双门村地势较高,村前一带水深过人,如何过去?就将粮米换到,也拿不走。”蛮牛心里一急,正说:“山上那许多苦朋友,我们自己还有好几个,大水一起,无处寻找食物,岂不有好些人要饿死?”一面询问途向,想要游水过去。辛良后悔未将那马骑来,否则只要寻到地方,多少也可带点粮食回去。正想和蛮牛商量,回庙将两匹马一齐带来,忽听烟雾之中有一少女高呼“辛兄”,定睛一看,前面一只小船上面四人一马,船上并有油篷。为了船小,前面那马伏卧船头,一个青衣少女骑在马上,马腹旁并还卧倒一个老头,渐由狂风暴雨水烟迷茫中现出全身,连人带马均似落汤鸡一般。那狂风大雨打在船篷之上,水和瀑布一样四下飞泻,声如雷鼓,空中电闪再一个跟着一个,眼前微微一亮,便是震天价一个霹雷打将下来,震得天摇地动,双耳皆聋。那撑船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布包头的少女和一个同年纪的幼童,双篙并举,刺水如飞,来势甚急,动作十分轻健,晃眼冲到土崖旁边。水势一涨,相隔崖顶已只数尺,辛良定睛一看,首先认出那骑马的来历,不觉喜出望外。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