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病榻话前因 肠断大涯 思亲何处 穷荒欣奇遇 心存故国 投老来归 [1]
“我庶母病中打了半夜,连杀三人,力已用尽,快要死了。我正要去唤人取些汤水来,我庶母连忙摇手止住,命我将耳朵凑上前去,对我说道:‘你原不是我同你爹爹亲生。自从你祖父、爹爹打败猎虎寨,我嫁了你爹爹,夫妻十分恩爱,当年便怀孕。到九个月上,我同你爹爹冬天出去打猎,顺着虎迹走到前面山口,天降大雪,山路大滑,时光已晚,恰好路旁有座岩洞,想到洞中住一夜,明日回来。我怕你爹爹冷,也没对他说,一人出洞捡了些枯柴,准备生火取暖,回洞时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痛晕过去。醒来一看,你爹爹手上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用一个绣花包袱包在一起,正偎坐在我的身后,火也被你爹爹升好。我以为是双生,很喜欢,只不知你爹爹从哪里得来的花包袱。
你爹爹因我产后气虚,也不肯明言,只是笑。先原打算坐到天明就走,不知怎的竟会双双睡着。
天亮时,忽然觉得身上又热又沉,睁开两眼一看,原来是一只浑身黄紫花斑、吊睛白额大老虎,正盘踞在我夫妻面前,两只前腿恰好搭在我的身上,所以觉得异常沉重。
彼时你爹爹也惊醒转来,我们都吓了个魂不附体,知道这种猛兽不大爱吃死人,想必是见我夫妻睡着,错疑已死,所以不曾伤了我们性命。我在虎爪之下无法逃避,索性装死,等它自走,一面悄悄去摸放在手旁的刀,准备万一。正在这危险万分之际,忽然想起昨晚所生的两个孩子,以为定被猛虎吃了下去,不由又恨又急。我便趁你爹爹睁眼偷看那虎时,朝他使眼色,意思是想叫他也去将刀摸在手中,两人合力,抽空腾起身来将那虎刺死。正在用眼睛示意,那虎忽然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去,重又蹲下。当它起身转侧之际,我同你爹爹看它磨牙伸舌,以为要来生吃我们,正想就势纵起给它一刀,忽然一眼看见虎肚皮下还吊着一样东西,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绣花包袱,内中一个小孩正含着虎乳不放。那虎好似怕伤了小孩,起身时动作很慢,直到它转过身去,才轻轻将头一个吊在乳上的小孩挣落,又将乳头移给第二个小孩吃。
头一个小孩吃不到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因为每排虎乳相隔约有尺许,两个孩子包在一起,无法同喂。那虎听见小孩哭便着了忙,又挣脱第二个去喂第一个,第二个也哭,它又去喂第一个。这样好几次,那虎好似不耐烦起来,忽然张开大口,似乎要发威狂吼,还未吼出,又自己收拢,站起身来,往洞外只一纵,便出去有十几丈。一会工夫,只听虎啸连声,震动山谷,渐渐越听越远。我同你爹爹先想伺便杀它,及至看见它并未将小孩吞吃,反倒拿虎乳去喂,知道我们两个孩子必然是神女下界,不由看得呆了,未及动手,那虎已自己跑去。急忙赶过去将小孩抱起一看,绣花包袱上竟有许多虎的牙印,当时也不及再说什么,恐那猛虎把我们生的孩子当它生的小虎看,等它回来走不脱,当下由我抱了小孩,同你爹爹往回路飞跑。快要跑进山口不远,忽然后面猛虎狂啸,登高一望,果然是那只吊睛白额大虎从后穿山越岭追赶前来,知道它是想抢回两个孩子。我们夫妻慌得没有法,你爹爹本领不济,我又是在产后,昨晚今早水米不打牙,雪又大天又冷,又跑了一大截山路,虽然带有弓刀,终恐万一抵敌不住,反做了猛虎口中之物。因那虎肯用乳去喂小孩,想来不会伤她们,万般无奈,才想出将两个小孩先寻地方藏了起来。空身迎敌,将虎打死更好,敌不过时,它不见小孩在我们手内,必另去寻找,也好得多。
我本是将两个小孩藏在一起,你爹爹一定不肯,百忙中也未对我说出原因,由他将那绣花包袱撕做两半,一半包一个,分两处避风雪的小洞内藏好,外面还用石头封闭。
刚刚藏好,那虎已越追越近。我夫妻故意又引它逃出去有半里地才回头迎敌。起初看只一只老虎,谁想它身后还跟着一只比它较小的老虎,登时人虎便争斗起来。先前洞中喂小孩的那只吊睛白额大虎,见我们手中没有抱着小孩,狂吼两声,连跳带纵如飞而去。
同我们斗的一只老虎,被我射了一箭又砍了两刀,毒发身死,彼时身旁带的毒箭已在昨天用完,只剩下射虎的一技,又被那虎中伤时在地下打滚折断,不能再用。恐那只大虎回来寻仇,无法抵御,急忙寻地方躲避起来。果然那虎回来,对着那只死在地上的老虎狂吼了一阵,忽然长啸一声,拨转身往东路就追。我们藏身的地方甚高,远远望见前面一个毛人手中抱着一个东西,看去好似包小孩的花包袱。那大虎追赶在毛人后面,连吼带纵,飞也似的追赶,转眼之间便越过两个峰头,隐隐听得虎啸之声,看不见踪影了。
我同你爹爹急忙赶到藏小孩之处一看,只有一个还在,那一个藏小孩的洞口,石头业已搬开,连小孩同那包袱俱不见了,情知是被那毛人抱走。我又心疼又力尽,一阵难过,不由晕死过去。等到醒来,你爹爹和许多同族已将我抬回寨来。我见这孩子长得又白又大,非常心喜,只可惜失去那一个。你父亲命许多人持了毒箭,山内山外搜寻了好几天,慢说失去的小孩,连那猛虎、毛人也都寻不见踪迹,只得罢休。这个女孩便是你,因为吃过虎轧,从小就力大身强,聪明伶俐。我只奇怪你长得有些像汉人,还不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等到你有了两岁,你爹爹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当着大婆娘(指正室)说出经过真情,才知你果是汉人之女。原来我夫妻追虎,遇见风雪不能还家,打算在那洞中过夜。我出外去取柴枝生火时,你爹爹忽然听见小孩哭声,寻到洞角,摸着一个很长的绣花包袱,拿到就明处一看,原来包着一个女孩,相貌甚好,看出是汉人之女。正要等我回来商量,偏偏我进洞时跌了一跤,晕死过去,接着也分娩了一个女孩。你爹爹急忙之中用刀将脐带割断,将包袱打开,将两个小孩包在一起,然后将火升好取暖,用身上带去的青稞酒将我灌醒,知道我劳不得神,也未对我说那包袱来历。等到我夫妻把一葫芦酒喝完,抱着小孩双双睡去,谁也没想到那洞便是虎穴。那虎进来时,你父先被儿哭惊醒,正见它进来,并不伤人,先奔洞角,想是见包袱不见,浑身虎毛一抖,正要发威,一回身看见我怀中抱着的小孩,便慢慢朝我走来。你爹爹先时惊慌失措,没了主意,及至见虎走到面前,才想起危险,正要用脚将我蹬醒,已来不及。那虎进前,先张开嘴将包袱含去放在地下,然后将肚腹凑将上去。包袱中的小孩好似吃惯了虎乳似的,含着虎乳吮咂起来。你爹爹知道猛虎不大爱吃死人,两只虎的前爪又搭在我二人身上,稍一转动触怒了它,大人小孩都没了性命,索性屏气装死,等它自行迁开,再唤我纵身起来和它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