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那两年他的日子过得相对宁静。
除了冬季风痹发作不得不困卧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无休无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阁,幻影日渐苍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却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进入日常的洪涛,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问自己为了什么。
自从荷衣亡世,他便明白这世界的意义是无法究诘的。自己每日经历和面对的不过是些散乱的碎片,并无多余的所指。
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荷衣去世,带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时候,他招集工匠,大兴土木,把谷内的房屋从里到外地翻修了一通,增加了九处院落和四道长廊。为的是招回几位长驻外地的弟子,以应付云梦谷越来越高的声望所带来的繁重医务。
云梦谷人对慕容无风回归“正常”的本领大为惊讶。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作息,按时服药,定期出席会诊,给新进的弟子授课,批改医案从不延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形容日益清减,精力却日益充沛?
房屋营造本属赵谦和的职责,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办。这一回慕容无风却将他晾在一边,完全把他当作了听差。从画屋样量尺寸,到依格放线、平地盘、做地丁,他每一样都要过问,而且问得仔细。
赵谦和因此大为头痛。几位总管都怕慕容无风真正地“关心”一件事,因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象手里批出去的药方那般不容得半点小错。稍有不满意,便要大发脾气,推翻重来。弄得跟着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那图样画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他把其中的一张带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几个时辰,将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后交给赵谦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请方大师过目一下?”赵谦和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照着这个图样去做就行了。”慕容无风道。
方大师就是方天宁,园林界的名宿,在工段营造这一行当里一言九鼎。此番重金聘来绘制屋样,老先生名气大,徒弟多,手脚快。一天一副图的送过去,都给慕容无风毫不留情地退了回来。要不是看着那张人见人爱的巨额银票,他真想破口大骂,拂袖而去。
“皇帝老子的陵墓也没这么麻烦!不过是九处寻常的院子而已。”方天宁的面子挨不过,忍不住向赵谦和抱怨起来:“我在这一行干了三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眼高的主顾!其实,他身子又不好,手下的事也多,何必还操这份心?”“咳咳,老先生莫忘了谷主也是个生意人。想从他身上赚到钱,哪能不费些功夫?”赵谦和满脸笑容地打圆场:“谷主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想照着自己心中的样子来建这几处院子——老先生就成全了他的心愿罢。那图,只要做出来的屋子不会垮,您老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这样,大家都好交待。”
“垮倒不会垮,就是有点……不实际。比如,昨天我说,那些长廊当建在坡缓之处,低处开池架桥,或填土取平,以方便他的轮椅进出。他偏说要依势而行,沿坡而上,高处可置台阶。总之,务必要好看。”
赵谦和笑道:“这个老先生就不明白了。谷内地势原本崎岖,以前的布局是柳大师定下的,从山顶往下一看,真真美不胜收。后来为了谷主行动方便,老谷主请人将几处廊道改了方向,方便是方便了,却显得乱。谷主一直不满意,现在改回来,算是遂了心愿。再者,谷主虽体弱多病寸步难行,他的后代都十分康健,到时若看了这些纯粹为一人方便设计出来的园子,不免觉得不美,又要改回来,岂不又花一笔钱?”
“哈哈……难怪人人都说慕容先生聪明绝顶,你看,算盘都拨到下一代去了。”方天宁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过奖过奖。”
方天宁接过图样之后,不吭一声,按期动土打夯平基。不久,进入冬季,慕容无风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营造之事,绝少过问。方天宁也摸透了他的脾气,严格按图施工,绝不多添一砖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时,九处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绿阁红亭,罗幔绮窗,依山临水,蜿蜒隐见。一旁亦有石路相绕,拾级而上,折入碧梧丛桂之中,极尽幽遂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无风宿疾未愈,却不忍拂了方天宁的好意。便乘软轿,由几位总管陪着,将新园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显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几乎是一言不发。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为他并不满意。末了,才见他微微颔首,对方天宁道:
“的确不错,多谢费心。”
自此,几个人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慕容无风惜言如金,极少当面夸赞他人。
“不错”两字,已是他最好的评价。
送走了方天宁,三位总管终于松下一口气,谢停云便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
赵谦和笑道:“前儿钓的两尾鲈鱼,正养在池子里。这就吩咐厨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随着赵谦和来到他院内的一个偏厅,一面闲谈,一面小酌。
聊了一阵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项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园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觉得……”
那话不好说,他不知该怎么说。
桌对面的两个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赵谦和黯然叹道:“从去年开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爷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看起来,他好象故意在疏远她。”
谢停云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也道:“夫人去世得那么惨,谷主伤心欲绝。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岂能轻易放过唐门?就算不去报仇,也绝无和好之理。我想,大约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门对付人的手段却是睚眦必报,纠缠不休。小姐年纪尚幼,大局无人支撑,只怕遗患无穷,这才不得不勉强维和。”
郭漆园点头称是:“谷主的这一番打算,可谓深矣。”
赵谦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听了一下谷主的病况。他说谷主心脉素弱,加之唐门一难,如今遍身伤患,一到湿寒之日旧创复发,疼痛入骨,难以成眠。就连去诊室手术,也得用白绫紧紧缠住下身,务使伤处麻痹,方能集中精力。纵是自苦如此,也无法坚持很久。”他叹了一声,继续道:“谷主少时专心医术,近于狂热。如今所有耗时的手术他都无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点——他虽什么也不说,打击想必不小。所谓忧能伤人,劳以致疾。若是夫人还在,时时叮嘱他注意保养,还能多活好些时日。现在他操劳过度,心灰意冷,象这样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