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7]
李靖却正式回答他说:“世子,靖是归唐而不是归隋,这是起始就声明了的,事实上恐怕除了唐公之外,也没人会承认那个皇帝了,而唐公也不是真拥护那个小孩子,只是一种报恩的心理而已。”
李世民轻嘴道:“是的,家君是个受恩不忘的人。”
李靖道:“唐公是位忠厚的长者,但却非理国之明主,因为受恩固当报,却不可以天下为报,那是以江山社稷为儿戏,试问,当真将天下之大权,交在一个无知小儿手中,就算得是忠心了吗?”
李世民道:“家君一直没有天下之念,他受权奸宇文氏一族的嫉害,性命几将不保,后来则多亏得越国公与先皇帝的大力庇护支持,才得苟安於太原,感恩深重,倒是怪不得他老人家。”
李靖道:“我并没说这不好,但必须说这种行为不是理国之器宇,世子当记得先贤孟子的话,民为先,社-次之,君为轻,必需要具有这种胸怀的人,才可以君天下。现在再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李靖之归唐,非为唐公而为世子,所以对世子,理应保持适度的尊敬。”
李世民道:“敬存於心即可,不必拘於形式。”
李靖肃然道:“不然。敬生於心,乃形之於表,否则这恭敬便没有基础,靖治军对人,都是如此,即使是夫妇之间,也从未有狎嬉之言行,这样才能维持敬意。”
李世民没话说了。
李靖却倒过来规劝他了,说道:“世子,不仅是对靖一人,即其他的人,世子也应该对他们维持适度的距离,不可过於相近,君子不重则不威,此为人主之大忌,像以前……”
李世民道:“我知道,先生指的是刘文静,此人胸中倒是有点城府,只是太过於骄狂,我对他客气一点,他就得意忘形起来,渐渐要左右我的言行了,所以我后来对他不假辞色,很叫他叫不了台。”
李靖道:“他这个人恐怕受不了冷落吧!”
李世民道:“是的,他在我这儿不得意,刻下已转到家兄门下去了,替家兄出了不少主意,像把四弟拉到家兄那边去,就是他的得意杰作。”
李靖道:“刘文静反覆不定固为不掌,但世子也有责任。假如世子一开始对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未始不可以全终始的。”
李世民的脸红了一下,显然的,李靖的话说中了他的心里,乃轻轻叹道:“其实我对他也没有太过狎近,只是他替我出过不少主意,办成了很多事,都很成功,使我对他的办事能力很信任,凡事都问他一下……”
李靖道:“集思广益是对的,有事多徵询一下他的意见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世子不能纵容他,因为人受倚重之后,君子会愈形惶恐,而有些人就会恃重而骄。”
李世民笑道:“先生倒是很忠厚的,不肯加以小人之名,但刘文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他见无法左右我的思想行为,自然而然地转到家兄那儿去了。”
李靖道:“世子,武侯出师表上就谏告蜀王,亲君子而远小人,却没有说绝小人,因为小人是不能绝的,他会挟怨报复,而世子於此时绝他,尤为不智。”
李世民也苦笑道:“先生,你一直在治军方面任事,军旅中,但有令出如山即可,不必处人,也无须去认别君子与小人!”
“不,我军中一样也有那种人的,小人在各类人中,都是些颇有才情的不甘寂寞者!”
“先生也遭遇到这种人吗?”
“是的,如虬髯客的侄子张豹,就是其中之尤。他对我突兀入替很不高兴,又对我几次剥夺他的职权怀恨在心,终於拉了一批人反叛出去。”
李世民叹道:“先生也知道小人之难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还没等我去绝他,他已经倒戈而去了。”
李靖道:“他绝情而去,是自彰其不义,但世子若绝之在先,则是世子之不仁了,故而这绝与远之间,仍是有差别的,因为他多少是为世子出过力,尽过心的,遽而相绝,毋乃太忍!”
李世民道:“照先生所说的标准,我对刘文静也只是远而已,并未相绝。”
李靖道:“不然,这只是世子自己的想法,像上次在李靖营中,世子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当众驳斥,毫不留尊严,这已经到了相绝的程度了。”
李世民笑道:“先生是君子,故而才以为难堪,但刘文静却不在乎的,家君对他也是经常疾言厉色,他却能受之如常,毫不为意,我说他是小人,也是根据此而言,只是我不改对他的倚重,不管对他如何呵责,他都能忍受,但是我只要对他事权略予削灭,他就立刻转而他去了!”
李靖倒为之一怔。
李世民又道:“对什么人,用什么态度,我自己会有个分寸的。对君子以敬,像我对先生,绝不会有半点侮慢,相信先生对我也是一样。”
李靖道:“人唯自重而后人重之,这本是应该的。”
李世民道:“事实上对有些人,却又不能如此,你如尊敬他,他就以为你软弱可欺,爬到你的头上去了,久而久之,积以成习,他会变本加厉,篡夺争权,等他把一切都把握在手时,不是一脚把你踢开,就是玩弄你於股掌之上,使你成为他的傀儡,许多巨奸大恶,都是如此养成的,若后汉之董卓,以后之曹操,乃至於隋之杨素、宇文化及,都是此类之例。”
这番话使李靖听得大为震动,他没有想到李世民的年纪轻轻,观察到如此之深,这是任何人不能及的。
继而一想,他又释然了,因为李世民所研究的是帝王之业,在他的天性中,似乎就趋向於如何治人,如何治世的方向去努力,像现在,他手中无兵无勇,内有小人之嫉、兄弟相煎,外则尚有无数敌人窥伺,上有老父,环境对他的成长,几乎没有一点是有利的。
照说,他此刻所应该孜孜努力的,该是努力去争取权力,握有实力才对,可是他却毫不担心,仍是在为充实本人的治世之具。似乎自有人会尽心尽力打天下似的,而自己偏偏就是这个支持者之一。
没有任何的原因,几乎一见面就决定了的,以后的深入谈话,只是增加自己对他的信心与拥护之心而已。
而且,不只是自己有这个想法,还有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像他的姐夫柴绍,像徐德言乐昌公主夫妇,这些人比他都大上十几二十岁,而且都有一身的本事与才华,当此乱世,正是吃香而大有发展之际,这些人都心甘情愿地跟着一个小伙子来白手打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