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5]
符晖往箭的来势一探望,就又被熏了一把,后面有人将什么东西捂在了他的口鼻上,方才略好些。符晖一看,那是块破布裹了些雪,了悟过来,叫道:快些将口鼻用湿布蒙上!牵马,跟我来!
虽说可以不吸进黄烟,却还是护不了眼睛,因此等符晖能带着骑兵向放箭处冲杀而去时,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狼籍的蹄印。符晖在循印尾追与回寨救粮之间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拨转了马头。
回去时火扑了十之七八,浓烟已经散去,可一股呛人的磺石味还在整个营寨间萦绕。检点损失,粮草虽被烧去数百石,还是救下多半来。这琉磺虽说生烟恼人,可倒底不如硝油起的火头大,因此方免了全营的大难。可以如今筹运粮草之艰难,却也不是个小数目。符晖只觉得头皮生生作痛,不如该如何向符坚通报此事。然而终是隐匿不下去的,倒底写了请罪折,连同军报一起,递到三十里外的符坚大营。
这日夜里,符坚正与一众将领商议,都觉得强行攻城居然不佳,可大胜之后士气正盛,也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于是便觉得可以在阿房城之外扎营垒寨,困死鲜卑,使他们再不能四处游掠。只是这一带已经被反复劫掠过,方圆五十里以内,绝无人烟,粮草供给十分艰难。正这时见到符晖的消息,顿时气得他当即将军报扔在了地上。
不肖子!符坚在地上大步的来回走,似乎是想发怒,可却没有法子发出来。眼角瞥见那纸,犹不解恨,用靴尖蹭了一下,纸简象被吓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哧溜窜出老远,畏畏缩缩地蜷成一团。
窦冲过去拾起展开,缓缓道:损失并非很大,天王何必如此
朕为何朕生的尽是这种儿子!符坚昂首长叹,咽了又咽,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抽出刀来,一刀砍飞了几案。咣!那刀被他扔在地上,被火光照得刃明脊暗,象是一段半灰半红的余炭。
来人,送这刀给那逆子,符坚须发皆张,近乎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他是我的儿子,屡败于白虏小儿之手,还活着干什么!
一帐皆惊,所有的将领都齐刷刷跪下,道:天王!
都住嘴!符坚目光象着了火似的,让人看着都有些怕,一时面面相觑,竟无人再出声。符坚的待卫再也避不过去,不得不走近来,拾了刀,出帐而去。
皮帘飞起落下,扑面寒面侵人。符坚仿佛是在喃喃自语道:这小子,若不好生激他一下,他如何能知耻后勇,卖力死战?
可这话太重了,怕他受不起!李辨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进言道。
一点难听的话都受不起,那也太娇养了!符坚语气旋又刚硬起来,道:他来谢罪之时,让他在外面等着,到天亮才许他进来!然后拂袖自往寝帐而去。
待卫送刀至符晖营中时,他寒夜难眠,正抱膝就着火盆枯坐。半年前他回长安时,父子促膝而谈,言笑晏晏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日的嘉许温言,如今,已经成为一种绝不可能的奢望。他心里明白自己让符坚失望太甚,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也觉得羞愧欲死,无地自容。他不知道符坚这次会如何责罚于他,可是那怕是一个字的斥责也没有,单是想到符坚看到他就避开的眼神,也足以让他心若刀绞。他真是恨自己呀,他真盼着能打败慕容冲一次,只要一次,宁可就此死在战场之上。
那时,便是我死了,能对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这样想着,竟好似已见到他浑身浴血倒在符坚面前,符坚抚尸大恸,痛哭失悔想着想着,不由自己双目渐温。
平原公!
什么!符晖一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问道:什么事?
天王遣使来了!
这是他一直在等着,却又最害怕不过的一句话。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来。
他迎出去,却见帐外一名符坚的贴身侍卫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见符晖出来,他双手捧刀,大声将符坚的话说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符晖的亲兵部属听着全张大了嘴,眼睛都向着符晖聚去。符晖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这时风已经住了,遍地琼光将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蓝一片。他接过刀,却不起身,道:有几句话,请代本公转禀天王!
平原公请起,待卫忙下身去搀他,道:各位将军们都嘱咐了,说平原公快些前去谢罪,他们都会代为求情的。
不,符晖道手在刀鞘上抚着,仿若正抚着着一段支离破碎的心境,他静静地道:我不会去了,代我转话吧!
平原公,这不是赌气
符晖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将侍卫的言语打断了。
孩儿固然丧师败阵,可若不是父王当初百般宠护于慕容冲,他何以能作乱于今日?父王竟永远只记得降罪于孩儿,不肯自咎么?这些话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变了颜色。符晖的亲卫连叫了他几声,他却毫不为之所动,站起身来,声音愈来愈尖锐急促:当年父王爱他远胜于孩儿,今日他为父王之贼,孩儿为父王死战,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
符晖说到此处,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将上前意图架住他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后拖着步子,向自已帐中走去。他走得极是用力,积雪中现出两道深沟,雪屑象白浪一般翻在了他的脚下。笑声在冷寂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老远,惊得寒雀吱呀乱飞。
众人一时都不能回过神来,心里回味道方才的话,个个震惊不已。过了一刻,那侍卫头一个想到不对处,叫起来:不好!然后带头往帐里冲去。帐帘一开,扑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红光。他心神一乱时,脚下骤地打滑,溜出老远,他随手拉住一个架子,方才能站稳。低头看去,符晖的身躯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镶进了他的颈中,只露出极少极少的一弯刀脊,象是冬夜重云后微现的半抹小月。
他仆上去扶起符晖,连连叫他,想下手拨刀,可倒底还是不敢。符晖突然睁眼,嘴唇努力的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急于对侍卫说什么。侍卫忙凑近去听,好象是一个不字,零碎地飘入他耳中。他一怔,贴近他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不要将方才那些话说给天王听?
符晖似乎想点头,却又摇头,最终紧闭上眼睛。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汇入了冒着热气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见。
侍卫带刀返符坚营,唤了他起来,奉刀说出原由。符坚看着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缓缓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余温犹存。没出息的喝骂在哆嗦的唇间化作惨然半声,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痉痛。他挥袖掩上,狠了心不看,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侍卫迟疑了片刻,符晖最后说出的那个字他没能听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坚此时憔悴的面容,终于道: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符坚察觉了他的停顿,厉声追问道。
真的什么都没有。侍卫磕下头去,极力掩饰语气中的犹豫。
符坚一时无语,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侍卫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起来。良久,符坚终于疲乏之极的叹了一声,道:你们出去吧!
这一声如此生涩,令听熟了他声音的侍卫好一会方才能反应过来,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将符坚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帐上。值夜的侍卫们一直没有看到这影子移动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几乎要疑心帐中摆着的,不过是具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