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十、尺蠖剑 [6]
他百忙中一抬头,自己衣襟破碎,却望到罗卷追击大虎伥已近旗杆顶处。
那顶处,即是一方吊斗。那吊斗本是天策府卫瞭望放哨的地方,仅够容身。旗杆高耸处,只见罗卷身影飞动,如湍流激奔,一柄曲剑,吐缩不定。当真是:烽烟烬落尺蠖现!
罗卷却也在看他。
他的声音里虽淡若无事,可目光中,隐露深情。
他身在高处,从上视下,四野熹微。遥遥地,他在那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个想象中的人影,那真如:……大野苍凉吟者来!
两人都已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战,可心中全无悲凉,只余勇烈。
虎伥虎伥——你自以为算计精到,可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远是为了罗卷曾心许的叶旎,近是为李浅墨难忘的楠夫人……他两人只觉心意相通,手下更觉畅快。
可李浅墨此时已经形势危急,被覃千河、袁天罡、许灞逼得衣裳裂尽,飞腾难再。
忽听罗卷喝了声:“定!”
满场人等齐齐抬首。
只见,那一方吊斗之上,罗卷与虎伥二人耸身长立,虎伥退无可退,罗卷一把尺蠖剑已直逼在他的胸上。
吊斗上天策府卫的哨兵已惊得脸色苍白。
追踪而至的貔貅尉数人,因无处住脚,这时就在距吊斗丈许处,不住地飞旋。他们全靠不时地伸手一兜那根旗杆,才能保持住不下坠之势。空中只听得到猎猎风响,他们如一只只大鸟似的盘旋不止。
……可那柄尺蠖已逼到虎伥胸膛。
却见罗卷一双眼略带嘻笑地望着大虎伥。
……当日祁连山乱石坡上一聚,谁能想到,再会时,居然是如此收场。
却听罗卷淡淡道:“好了,郁华袍,胭脂钱,不管包含着什么样的秘密,从今日起,永沉大野。”
他的眼神里似倦怠,又有如带着一抹玩笑。
——这一剑,他就要刺下。
可这一剑刺下之后,他也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以场中形势,天策府卫与貔貅营俱在,无论如何,他与李浅墨,最多只逃得了一个。可他知道,如只逃得了一个,那就等于,尺蠖剑与吟者剑的初度相逢,也即是彼此同归,双剑永埋的结局。
在他,他不怨。
可那孩子……
那一刻间,他似也在想着,自己这一生,是否已恩仇俱了。
他望着大虎伥的眼,想起大虎伥背后的那个亡族之国,心里也忍不住一丝叹息。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恶是没有原因的,也没有什么原因是可以堂皇到因此就令自己所有行为都可辩称为无辜的。
他忽然一振剑柄,另一手,趁势揭掉了大虎伥脸上的面具。
……当年一别,已是七载。
如今要杀,他也要大虎伥直视着自己的眼。
而自己、也正面着大虎伥的脸。
可接着,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你、不、是……大虎伥!”
在罗卷终于逼住大虎伥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也同时停住。
可李浅墨,也已被许灞逼得,全身空门罩在了袁天罡的“罡极印”下。
他们都在等罗卷的举动。可这一声既出,满场皆惊。
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不由同时惊异地望向貔貅营中统领,一时猜疑这必是侯君集的授意。
可那貔貅营中的人,却也似惊呆了,他们同时望向大虎伥。
却见那人,被揭开了面具后,露出了一张四十有许的白皙的面孔。那面孔还不乏清秀,可分明是个中原人,全不似虎伥该有的西域相貌。
覃千河不由暗自心惊,连那貔貅营统领也是:怪道这大虎伥自从现身以来,就从不肯揭开自己脸上的面具。
却见那人惨淡一笑:“我当然不是。”
罗卷双目盯住他,冷声问道:“你是谁?虎伥又在哪里?”
却听那人嘶声笑道:“虎伥?”
“如果他不是烧得死掉了,怎会容人再去冒充他?怎会容人使着他的钱,用着他的名,恣意而行,调动起诸方人马,无限风光……呵呵,这一生,除了冒充虎伥的三年,我还从未曾如此恣意快乐过。”
说着,他的眼盯向罗卷,叹息般地道:“我知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说着一挺胸膛,“可我不怕?”
他的脸上,竟露出早料到有今日的果敢。
李浅墨脑中电闪,自己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你是司楠!”
这一声叫过后,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大虎伥怎么可能是司楠?
……司楠又怎么可能变成大虎伥?
可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连同貔貅营中的诸人,目光一齐集在了李浅墨身上。
吊斗上的“虎伥”一时也不由惊异已极,他注目望向擂台上的那个少年,疑声道:“你居然知道?”
他似乎自己也很久没想到这个名字了,脸上露出一种陌生已极的奇特感受。
李浅墨仰面向他望去,心头念头电闪:没错,他一定就是司楠。
——可楠夫人小院中,那个她一直陪伴的却是谁?
——难道那个人才是真的虎伥?
他只觉自己似明白又似糊涂了。司楠为何会这么做?原来,那日决斗,不知他是用了什么计策,总之是他火烧了大虎伥,而不是大虎伥火烧了司楠!
可他为什么从此冒名远游?抛下孤妻弱女,忍心让她一直这么照顾着一个她误以为是她丈夫的男人,那么煎熬着整月经年?
李浅墨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忍不住还是困惑已极,接着,他胸中腾腾一怒:“你自己倒是在外面玩得痛快!你可知道,你妻子,一直以为那个烧焦了的人就是你!她一直照顾着他,照顾了整整三年,为他清伤口,换被子,卖地产……这些年下来,她自己都快被自己折磨得要疯掉了!”
他越说越怒,一时只恨不得抓下那个男人来,把他抓到楠夫人面前叫他认罪!
司楠的表情地也似头一次知道这些。
他愣了愣,口里喃喃道:“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然后只听他自问自答道:“没错。以她的脾气,一定该当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