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4]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然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报出药名分量,那童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到第四日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去平变,虽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简直便是九死一生。”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张无忌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张无忌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床不起,无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剑派鲜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只见金光闪动,拍的一响,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我三人都是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的晦气,‘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子的武功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胡青牛道:“他们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武学高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山谷驰来。张无忌走到门外,只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来到门外,顿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晃了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当日虽然没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有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说话间,先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却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妈,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