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儿 - [还珠楼主]

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13]

  这时酒饭早完,陈潜也早把船板上好,仍去船头张帆望风。舱中明灯雪亮,元-本是在想心思,不是真倦,怎肯就卧?连答:“不困。”东方霞又误当是客气,便笑道:“天已不早,明天上岸便须奔驰长途,不养好神怎行?徐兄如嫌我在此,我去后艄,请自高卧如何?”元-与她说这半日,已知此女说到必做,忙答:“贤妹不可多心,我实不困,后艄乃马所居,如何去得?”东方霞笑道:“既然不是嫌我,我要先睡了。”说罢,便往对榻倒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上下半身,手露在外和衣而卧,隔了一会不听声息。

  元-仍然不肯卧倒,靠在榻上想念了一阵秦瑛。耳听窗外江声浩浩,船行甚急,船头上呼呼乱响,船也颠簸起来,知已起风。连日疲劳,昨晚不曾睡好,先因有女同舟,意欲坐待天亮,吃船一摇荡,渐渐有了倦意,眼皮一合,身子一歪,便昏沉睡去。睡梦中正与秦瑛相见,似觉有人为己盖被。醒来闻得橹声晰哑,雨打船篷,密如洒珠,睁眼一看,天光已亮,船板也撤去了两块。东方霞正朝顺风一面凭窗望雨,自己顺卧榻上,盖了两床夹被。记得昨晚不是这等睡法,料是陈潜所为。刚一坐起,东方霞回眸笑道:“徐兄怎睡得这香?此去长途数千里,要经过好些贼巢盗窟,这等沉睡却不相宜呢。”元-笑答:“愚兄平日也颇惊醒,便昨晚也没有睡意。被船一荡,睡得这死,真个惭愧。”东方霞朝元-看了看,欲言又止。元-问道:“贤妹有何话说?”东方霞道:“我这人向来心直计决,徐兄昨夜梦中连呼二妹,并有必杀此贼之言,是何原故?”元-面上一红,心事无法明言,又不善于说假,急切问竟答不上话来。

  东方霞见他吞吐,意似不快,方要再问,陈潜忽然端进面水茶点。元-知道行灶设在前窗小隔断内,忙道:“潜弟如此谦恭。使我不安。”话才出口,猛瞥见陈潜左膀衣袖内高起一块,血迹外映,大惊问故。东方霞道:“徐兄哪里知道,昨夜徐兄睡后便遇对头船来,天正阴雨,江里大雾迷茫。本来无事,也是后艄小孩淘气,等船过时,由后面发了四片月牙镖。虽将毛贼打伤了两个,他叔父被人回敬,却吃了亏。如非我在船上闻声惊起,贼党又认得这匹火龙驹,虽不怕他,事情又多了。”

  元-再三追问,才知后艄掌舵竟是叔青长孙小白龙陈金虬和陈潜叔侄两人。金虬从小便喜淘气,瞒着大人捉弄江贼。双方怨嫌甚深,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责,一方又怕陈家威名。斗过几次,双方约定,各凭自身武功水性,遇上便见高下,不须牵涉旁人。当晚陈潜得知长江下游有名江贼去往上游行劫,满载而归,算计途中必要相遇,因为奉命送客,本来不想多事。不料金虬胆大喜事,见盗船过时正在张灯饮宴谈笑得意,知道这伙江贼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心中有气,两船恰又是对面错过,小船灯光已隐,如非舵扳得快,几被撞上,立时借口大船欺人,喝令停住,跟着发了四镖,连伤两人。贼党还不知是陈氏叔侄,一面回舟来追,一面发出乱箭。陈潜微一疏忽,黑暗中竟受了一点浮伤,将左膀划破。金虬正要动手,东方霞闻声赶出,硬说江贼不该撞船使坏,随发连珠金钱镖,将贼船三道篷索一齐打断,一面拉出火龙驹,自道姓名来历,假作纵马入江,要往贼船问罪。群贼一听对方竟是陈叔青的姨妹凌波仙子湘江女侠东方霞,又见手法这等厉害,如何敢惹?只得推说事由误会,交代了几句过场,自认晦气退去。因元-首次舟行,风浪又大,摇荡之下睡得甚香,敌我双方只几句话的工夫,隔船略微问答,各放了一些镖箭便自分开。为时既短,又无声息,故未觉察。

  元-一听,外头行路,不论水陆都有危机,心中好生惊讶。一会端来酒饭,陈潜说是瓜洲已过,前途不远便是江口镇,吃完正好泊舟上岸。因这一岔,东方霞未再追问梦话。元-还在暗幸。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所发吃语被人听去,一心还想上岸推说马只一匹,身奉师命,急于赶路,无法同行。等到吃完,船向江岸驶去,刚一上岸,忽听火龙驹骄嘶之声,四足一蹬,便由后舱蹿上岸来,紧跟着又听远远一声马嘶。三人一马正待同往镇旁古庙中走去,忽见前面一条红影,上乘一人,由前面烟雨迷茫中沿江驰来。东方霞笑道:“三哥果然计算得好,大侄居然赶到,我看雨势渐小,庙里也不用去吧。”

  元-上岸,因金虬乃叔青长孙,年才十五六岁,竟有一身惊人本领,特往后艄相见,谈了几句便同上岸。见泊舟之处乃是一片浅滩,离镇远有三数里,附近并无人家,只前面树林中隐着一座大庙,景物甚见荒凉,只顾随了陈潜同行,不知进庙何意,未及发问,对面一人一马已然驰到面前。双方停步,马背上跳下一个短小精悍的矮子,见面行礼,知是叔青长子陈恒,连忙拉住,说是雨天何须多礼。陈恒恭答:“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飞符急递,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亲,要借此马以便同行,为此连夜赶来,且喜不曾误事。不过沿途多是绿林中人的巢穴,世叔本领虽高,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动,今有二姨同行,彼此照应,便不妨事了。”

  元-微微沉吟,东方霞微笑道:“你这位世叔是道学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正在为难。归告你父,说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并非与贼怄气,只为想着一个朋友。请他放心,绝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时奔驰数千里外,向无伴侣,也从未吃过人亏,为何这次偏偏担心,我先走了。”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也有一份,乃叔青所赠,一同横放马背。东方霞说时,已将自己行囊取下,放在来马之上,朝二陈把手一挥,朝元-含笑点头,把手一扬,道声“再见”,一拎辔头,便冲风冒雨飞驰而去。

  元-知她看出自己为难心意,人走以后,又觉负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陈氏弟兄道歉,说是并无开罪之处,不知令姨何故负气。陈潜道:“世叔不必介意。我这位母姨聪明豪爽,智勇双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处,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来,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动虽极天真,从未闹什小性,也许另外有事,前途当可遇到,仍望世叔照应才好。”元-忙答:“那个自然,遇事断无坐视之理。只恐本领不济罢了。”陈恒道:“世叔不必太谦。我这二姨守身如玉,嫉恶如仇,为此树敌甚多,尤其这条路上可虑。所幸与世叔走的是一条路,又有这匹马可当信符。这样分开来走,前后呼应也好。”说完便请上路。

  元-听出前行有险,不禁心惊,心想那马是个记号,不会追不上,无事自不便与之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随下去,暗中护送,便朝二陈谢别,纵马迫去。一口气赶出四十里,始终不见东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马一打听,并无这样一匹红马跑过,此外又无第二条路,连问数人,俱是如此回覆。所行乃临江一条驿路,人家村镇接连不断,远未走到师父所开的荒山野径中去,料知途中不会有险,也许落在后面,中途错过。见雨势已止,吃饭太早,又跑了七八十里,人马均应休息,进点饮食,便向镇上打尖饮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后,等其过去再走。哪知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一算时刻,理应早到,断定人早过去,重又上马急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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