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七章 杯酒 [5]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诣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怕还有这一番意思,可谓极切。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个半个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竟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笙歌、鞭笞……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都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敝那么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在挣扎伸延。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却都端坐于地——旁人怕都以为他二人一至山顶就会如何凌历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坐相对。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杀劫的真正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也许不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而似吐于肺腑之间,那声音低而厚重,如远古足音。只听他慨然吟道:“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他却不仅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眼中扼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下了。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虚还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其胸中丘壑,独开武技一脉风气之所在。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处,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这一招哗然丰沛,果有沧波跃变,碣石登临之慨。
袁辰龙望着骆寒在空中翻飞的身影,见他又已避开,手中剑式不忘反击,左掌便又一次凭空击出。骆寒已然落地,却仅以足尖一点即再度弹起,似欲在空中凭虚而翔一般。袁老大叹道:“好,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形者——原来九幻虚弧起意于此,那是列子御风而行之道了。”
说着,口里淡淡道:“水何澹澹。”
然后双掌交征,这一招却沉沉默默,如水纳百川,静默广阔。
他招式一出,目中忽起一种英雄寥落之意——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这一套‘步出夏门行’原是独力所创,其间兜转顺遂之外,大与前人不同,为贯穿意脉,偶然借用了曹孟德公的诗意。骆寒的脸上忽一片静默,那招式压力沛然而来,无所不在,迫得他也翻飞不成,忽立身于地,一足单点,如疾风劲草,力抗狂澜于身外。
袁老大的攻势却已转向‘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骆寒的剑意却更锐更疾,要在那天道寥落、万物肃杀中也求一己之所在。袁老大的目光中却隐有敬色——鵾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骆寒的身影却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带,自然瓷肆,有如天地之机的一现。袁老大目光一沉——幸甚至哉!
他手里的招式已转至‘河朔寒’!
文翰林也自疑惑,不由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刚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