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一部 教坊 第十一章 风角战 [5]

  可想像中,那样腾于妖氛中的剑风本该霍霍。可为那云封雾锁,小却居然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师傅长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焦虑。因为那天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这李靖是师傅也万难速战速绝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头在云雾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终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头似的,刀名“大还”。

  红拂犹在案边,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么,看到这女人这么冷静地旁观,就让小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是他们的,天时、地利、人和,种种种种,什么都是他们的!可师傅什么都没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顶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可错过。不是因为这样的高手对决实在难能,而是因为,那里面是师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这生命因他而断,他也必须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断的。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所能表达的爱敬珍重也仅只这么多了。

  小却梗着喉咙,微仰着首,静静复静静地把那一把“吟者剑”与一柄“大还刀”的对战静静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挟着千军万马中冲荡过来的威势而来。挟着萧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挟着突厥王的截发伏首,挟着吐谷浑的血石成紫……披荡而来。

  可渐渐渐渐,那刀风剑影都看不到了,只见到一地妖氛。

  小却紧张得拳头越捏越紧,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没一丝血色了,忽听得师傅歌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一边的红拂突冷然道:“好厉害的小骨头!”

  小却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他虽心里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说下去。一是她因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听来也可判断战局;二是在这样激烈的对决中,有人说说话,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总是好的。

  却听红拂道:“他知道药师这云祲之术仗的就是阵前军中,万姓以死,赴汤蹈火,腐草烂尸间的戾气与那振荡千年犹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国殇》之歌,以抢先诱发药师的胸中那未蕴全势的杀气。”

  却听场中肩胛的歌声依着那“吟者剑”的剑气,劈开了重重妖氛,冲荡出声音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参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鉋兮

  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我知道,你确实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连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简朴,可当时突厥一战,铁山之役,胜后你曾纵军大掠,可汗牙帐中异宝资财,小半入你库中,回来后还为此被御史大夫萧禹参劾,说你持军无律。当今天子当然会原谅你,因为你本就是做给他看的。嘿嘿,如此戏作,虽彼此心知,却不得不做,原来英主与能臣也不容易当的。这些东西,你自污也自污过了,该做给别人看的也都做过给别人看的,留着无用。若这一场到时还不算完,那金珠十车可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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