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 - [古龙]

正文 第十五章 长笑天君(2) [1]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革,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起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同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辎株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意,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六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巅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巅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享,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别人只见他母子两人,一个含笑而言,一个含笑而听,只当他们必定十分欢愉,其实这慈母与孝子的心事,却是满怀悲凉愁苦。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了块粉尘,在车篷上划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划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原来这两个龙飞凤舞、银钩铁划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划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了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调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儿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凤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他本是神情咸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芜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构,在每种酒里,俱都杓出一些,或多或少,份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卜入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风漫天伸手接了过来,道:"这就是孔雀开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觉这"孔雀开屏",未免也太过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风漫天伸手一抹嘴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调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构,亦在每样酒中构了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份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调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的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莱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莱,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风漫天哈哈笑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罢。"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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