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回(2)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1]
蛮牛虽被留住,由此一言不发。弟兄三人周身水湿,同蹲在左后角,迎着早风,又冷又饿,越想越有气。那座木棚顺水急流,业由决口飘入河内,只得相机行事,另打主意。土豪父子先颇害怕,后来顺水漂流了一阵,觉着那半截木棚又稳又快,细看工料甚是坚固,时候一久心情渐稳,人已漂出好几百里。双方本是各有怨恨,三娃偏是年幼腹饥,见狗子先由人宝手上要过包裹,里面还有一些细巧食物,正在取吃,一时饥火中烧,不敢明言,便在暗中伸手示意。人宝本和两小弟兄投缘,觉着他们可怜,常背父兄偷送一点食物,恰巧走时母亲房中许多细巧点心都带了来,另外恶奴还往厨房抢了一篮蒸馍,因知这三弟兄吃得多,乘人不觉,先偷了两块糕点塞与三娃,回身又讨了三个馒头,假装腹饥,咬了一口,回手又要。三娃正饿得心慌,未免有些猴急,由不得凑了过来,刚把馒头接了一个,第二个还未拿到,便被狗子看破,回脸怒视,还未发作。三娃吃了一惊,往下缩退,脚底一滑,一不留神左手撑在狗子衣服上面,由此双方争吵起来。蛮牛恨极之下,知道失手伤人,只一上岸便是死路,又见当地水面较狭,岸上又曾去过,土豪家在南岸上游,想往北岸逃走。侧顾三娃已将馒头三口两口塞了下去,照着平日水性,也常在大河里洗澡,今日风浪虽大,吃了一点东西,也许能够游往北岸。见有两人骑马渡河,已渡过中流最险恶的两条急流,往斜对面横断过去,河面已被越过四分之三,恰巧一浪打来,将棚顶冲向北岸一边,立时心动。方才曾和两弟低嘱,这样人面兽心的一家子,和他一路只有晦气,稍有不好,我们便由水里逃走,免得现在受气,将来吃亏。
暗中早已说好,主意打定,立同纵身入水,跟着土豪全家便遭恶报。
李善听土豪幼子人宝说了一个大概,听出这一家人果非善良,方自感慨,忽见二娃三娃遥呼:“相公快进庙来,我来牵马,狂风暴雨来了!”李善见山顶对面一角许多土人俱都面向西北眺望,方才争吵之声也都宁息了许多,并无一人走开,闻言方觉眼前光景越暗,猛一抬头,天已黑了大半边,水云隐隐将西北方大半天空全都布满,正朝那赤色的黄尘影里排山倒海一般涌将过来。微一惊疑之间,先是二童奔到,分头抢起衣包鞍辔,又要牵马。李善、人宝见他满面惶急,也各抢前相助。刚将马和东西分持手内,二童同声急呼:“方才听说黄河决口,已有好几处报急的水鬼由方才来路渡口过去。听和尚说,大水和那年一样,转眼就来,可惜先前不知相公带有许多银子,晚了一步。这里离河较远,水来得慢,没法逃的人都在赶弄吃的,我大哥还不知能否把粮食买来呢。和尚听说相公救人,又是富贵公子,特意匀出一间偏殿,请相公快去,免得少时人多乱抢,占了地方,无处安身。”
李善方想,众人都在外面,雨还未落,忙他作什?患难之中更无独占一间偏殿之理。
忽听滴嗒连响,尘土飞扬,地面上打了好些沙窝,腥土之气扑鼻,面上也被打中了好几下,两马也同声嘶鸣起来。同时又听前面众声哭喊:“龙王爷爷开恩救命!”暗尘昏雾中人跪了一大片,更有一二十人由庙后拿了香烛如飞赶来,相继望空拜倒,同声哭喊,宛如大祸将临,情急呼天,悲号哭喊,声甚惨厉。那手指般大的雨点已疏落落乱箭一般由半空中斜射下来,打得地上沙土四下飞溅,尘影漾漾,来势大是惊人。暗云中还挂着一条白气,明是水气上蒸,暴雨将临之兆。那班土人却说那是龙王现出法身,内有几个见那黑云掩映白气之中看去似在蜿蜒腾挪,形态生动,硬说内中还有鳞甲,龙王的头和法身刚刚现过,吓得众人越发哭喊求救,乱许心愿,有的业已头破血流,还在叩之不已,真个蠢得可怜,不禁勾动前念。未及寻思,那暴雨随同狂风已似天河倒倾,由疏而密打将下来,空中暗云更密,眼前成了一片昏黑。风云浮涌暴雨倾盆之下,仿佛天崩地陷,四面均在震撼,整座山头便要被它卷去光景。这等猛恶的声势,比起上次泰山遇雨更凶得多。三童又在连声催走,方想去往庙中烘烤湿衣,不料就这说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便是打到,忙拉两马由庙墙侧面绕去,进了庙门,大小四人已全成了落汤鸡,周身水流,几乎气都难透。
一看那庙前后两层庙墙已有一半残破,共计二十来间大小殿房。前两庙内外都有土人挤满,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每人手上多半拿有大小包裹和绳竿之类。两个和尚正在向众呼喝。内一老和尚立在正殿开口,一见二童领了两个客人走进,和尚眼里一望而知富贵人家公子,忙令一个小和尚拿伞迎出。李善见他对于自己格外恭敬,和对那班乡民大不相同,暗忖:“我已周身水湿,岂不多此一举?”见面方说:“老方丈费心,走时再奉香资,但这两匹马救了好几条人命,功劳甚大,可否给它寻个地方,寻点马料?”和尚见对方明是有来历的富贵公子,说话偏是这样谦和,腰中挂有宝剑镖囊,又像是个江湖上人,越发不敢怠慢,低声答道:“这里苦人大多,不知好歹,万万放纵不得。施主和前面镇上几位老施主都早备好地方,不必担心,但请施主拿点势派出来,免得他们无理取闹才好。”随又合掌恭身,故意高声说道:“是、是、是,贫僧怎敢大胆容他们吵闹,公子请到里面烤火更衣。他们如敢走进一步,惟我是问。我想他们都是安善良民,不敢犯法,本乡本土,贫僧好心容他来此避难,想必不会连累庙中受害。我命小徒告诫他们,公子请罢。”不等回答,便往前面领路。
李善见他装腔作态,鬼头鬼脑,想起江心寺老方丈天澄的人品学问,同是和尚,真有天地之别。本心回他几句,继一想,此时好些事还要靠他,用人之际,不可使其难堪,还须细心观察,认清事物之后再作打算。人都一样,所差只在环境不同与知识高下,因而生出贤愚善恶之分。多坏多蠢的人只要用心劝导,加以感化,等其去恶归正,再加利用,便多出好些人力。眼前这样艰难危险、万分重大的事业,决非个人智慧能力所能成功,人力越多越好,休说庙中和尚,便是庙内外本地乡民,虽然愚蠢,如能善于引导运用,一旦他们明白过来,团成一体,便可生出极大效力。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那还用于争杀流血之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并非干秋万世功业,生死只在白刃相接、呼吸之间,不比防御水灾,洪水虽然厉害,只要合力同心,用心考察,择善而从,事前可以防御,减少灾害,事后更可亡羊补牢,收那万世之利。就到紧要关头,照样也可死里逃生,避凶化吉,离开众人如何能成?我应当由此留心体验,对每一个人都不可看轻了他。先把人联合起来,再想方法。既然遇上,已是不成无归,当此重要危急关头,便应大处着想,小处细小考察才是正理,和他计较作什?心念一动,立时称谢,随同走进;一面盘算心事,等辛良、蛮牛买粮回来仔细商量如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