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5]
荒村小店,谈不到什么排场,光线也不好,大白天屋子里还点着火把,油烟子把四面墙壁熏得黝黑。这个翻穿羊皮的伙计也看出了来人是两个阔客,特意为二人找了两个上好的洁净房间。所谓上好的洁净房间,其实也不怎么干净,只是在黝黑的墙壁上多贴了一层桑皮纸而已,房子里除了一张炕(注:北方人冬季多睡炕,外系泥灰,内里燃薪,以供取暖),只有一张破八仙桌,两把椅子。
卓君明把一间较为干净的让给彩绫住,特意叫那个伙计把被褥重新换过。
郭彩绫实在支持不住,合衣倒在炕上。
卓君明服侍她喝了一碗茶,发觉到彩绫脸上烧得通红,不由大惊,道:“姑娘你病的不轻,得找个大夫来瞧瞧才好!我这就去。”
说罢正要站起,郭彩绫却唤住他道:“卓兄,你先别急着找大夫,还是先到红水晶客栈里去把那几个可怜的女人安置一下才好……”
卓君明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这些事,我记住就是了!”
彩绫点头道:“红水晶客栈里还有我的一些东西,有我爹留下半瓶灵丹……还有……”
“还有什么?姑娘你只管关照就是了!”
彩绫轻叹一声道:“还有那匹宝马黑水仙,你找着给骑回来吧。”
提起了这匹黑水仙,卓君明不禁连想到了寇英杰,心里未免有所感触,彩绫更似触及了满腹辛酸,眼睛一红,差一点流下泪来。她怪不好意思地强作微笑道:“这匹马是寇师哥留下来的,总不好在我手里丢了……”
卓君明点头道:“姑娘你安心养病吧,寇兄弟既然已现了侠踪。早晚总会遇见他!”
彩绫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一时未曾说出。尽管在病伤之中,看上去她仍是那么的美,一蓬青丝乌云似的披在肩上,弯而细的两道蛾眉微微的弯着,挺着鼻梁,直直的拉下去,却将玉白粉搓的面颊分成了阴阳两面,在壁灯的映衬下,尤其有一种朦胧的美。她那么半支着脸,睫毛下搭着,方才挥戈惩凶,跃马狂奔的那种豪劲儿,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那种闺房处子的静态美。依人小鸟的那般温顺。
卓君明几乎不能再注视下去了,他内心郁积着过多的感伤,想到了眼前自身的遭遇,顿时有置身冰炭之感。退后一步,他抱拳道:“姑娘自重,我这就去一趟,大概在天黑以前,也就可以赶回来了!”
彩绫感激地点头道:“谢谢你。”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唤住他,道:“卓兄……”
卓君明道:“姑娘请吩咐!?”
彩绫微笑了一下道:“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翠莲,你何不把她一起接来?”
话才出口,即见卓君明脸色倏地一变,一种既惊恐又悲恸的表情,猝然使得卓君明身子如同木刻石塑般地怔在了当场。
彩绫吃了一惊,撑起身子来:“卓兄……你怎么了?”
卓君明像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脸上强作出一副微笑,那种笑未免太牵强了。
彩绫惊讶地道:“卓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君明紧紧的咬了一下牙齿:“姑娘,翠莲她……她已经死了。”他似乎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凄怆,说了这几个字,忍不住垂下头,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彩绫忽然呆住了:“死……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那个叫翠莲的姑娘她死了?”
卓君明缓缓抬起头来,他双目赤红,目神里充满了极度的伤痛与仇恨,汩汩的泪水点滴溅落下来。
彩绫支撑身子,再追问道:“就是那个要与你成亲的姑娘她……死了?”
卓君明点点头,抬起手,把挂在脸上的泪水抹干净。
郭彩绫噢了一声,缓缓垂下头来。
“是李快刀下的手!”卓君明恨恶的紧紧咬着牙齿:“他竟然对一个可怜的软弱女子下此毒手。”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要对付我。”卓君明冷冷地道:“李快刀打听到翠莲与我要好,知道我要把她救出火坑,所以就叫人下这个毒手!”
彩绫没有说话,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凌厉,由她目神里所表露出的那种愤慨判断,她恨恶李快刀的程度,绝不在卓君明之下,甚至于犹有过之。良久,她才抬头呐呐地道:“你看见她了?”
卓君明点点头:“尸体就在她房子里……可怜她身中七刀!”卓君明痛苦地道:“这都是我害了她……她要是不遇见我,又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彩绫苦笑了一下,同情地看着他:“事情既然已发生了……卓兄你要想开一点!”
卓君明表情异常冷酷,他虽然不再流泪了,可是那张脸看上去却是沉痛,紧紧地咬着下唇,几至于咬出血来。
彩绫想安慰他,可是一时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
两张充满了悲愤、伤感的脸,木讷的相看着。
像是忽然触及了什么,卓君明点头道:“姑娘休息吧,我走了!”
风门拉开又关上,留下了满室的沉痛与肃杀。
勉强地吃了半碗面,彩绫只觉得身子异常的乏力。
冬日天短,不知不觉里,天已经黑了。
卓君明还没有回来,还没有带回来她要的药,她感觉到病势的益形加剧,头晕得几乎支持不住,全身骨节,酸疼得都像是要散了开来,禁不住发出了呻吟。
窗外风萧萧,桑皮纸的窗户,被吹得呼噜噜响着,不时窜进来几股冷风,袭在人身上,真有如冷箭一般的锐利。
她蹒跚地下了火炕,把窗户关紧了,才发觉到贴在窗框子上的桑皮纸,有许多已经破了,关上和开了没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才走了几步路,她已经难以支持,全身发软,发烫,嘴里更是干渴得很。恍馏里,看见了八仙桌子上的那个盛有茶水的瓦壶,想着要过去倒碗水喝,勉强地走过去,才拿起壶来,只觉得一阵子天旋地转,一跤栽倒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午夜时分,天更黑,风势更紧。
窗框子被西北风刮的咯吱咯吱的响,风里渗含着小石头子儿,吹打在瓦面上,刷啦啦的那种声音,让人感觉到今夜所刮的那种风,非比寻常!
蔡家老店陷于一片黑暗里。
两排竹舍,在骤风里微微摇晃着,发出一片轰隆声,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下来。毕竟,它还屹立着,并没有真的要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