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辟天 - [沧月]

正文 十、拯救 [5]

    颅脑里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针,潇发出激烈的喘息,感觉自己的所有思维都被钉死。然而,她还是极力地挣扎,不想舍弃那些脑海里固有的记忆,成为彻头彻尾的杀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样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记……因为在其中,也依稀夹杂着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忆,忽然在那一刹席卷而来。

    “潇,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无法再回头看的——所以,我要你站在我背后。”

    将没有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她带入征天军团时,他那样对自己说,眼角却是睥睨着那一群窃窃私语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议论纷纷吧?因为他竟然选择没有受傀儡虫控制的鲛人当搭档,何况这个鲛人、又身负着屡次背叛恶名。

    ——征天军团建立后的七十多年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是。”她静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许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为‘活的兵器’,你也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战斗方式。”他低声对她说——那是一个契约的建立。

    那一天,他对她提出了三个要求——

    “潇,我希望你能证明你的能力。你必须要远远胜过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只有这样,站在这里的蠢材们才会对我今日的决定闭嘴,知道么?”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很好。”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年轻军人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微微点头。

    “不过,我并不需要你证明你的忠诚。”他忽地转了语气,薄唇边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个要求,“既然我允许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样允许你保留了‘背叛’的权力——潇,如果不能忍受的话,尽管背叛我。”

    “不。”她紧闭嘴唇,吐出了一个字。

    他顿了一顿,审视似地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强的对手,战死了的话——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这一次唇边没有讥诮的笑,严肃而冷漠,“别学那些没脑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机器共存亡——那样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头,深绿的眼睛里闪过了光芒,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个字清晰地传入了大堂上的每一个军官之耳,引得无数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说过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头看着他,决然反驳着“主人”的命令,“那么,潇自然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不是么?”

    “……”他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沉默中,周围传来窃窃的笑声,交头接耳的议论——

    “看哪,第一天就敢对主人说‘不’呢!”

    “云焕那小子那么嚣张,将来一定会死在这个鲛人手上……走着瞧吧!”

    “听说这个鲛人之前只不过是镇野军团的营妓,还谈什么驾驭风隼?云焕看上她,不至于是为了独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耻笑中,他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明白这个鲛人内心到底是想着什么。忽然之间,他薄唇扬起,露出一个锋锐的笑,提高了语声:“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沙场上——潇,我为能拥有你这样的部下而骄傲。”

    他俯下身,将象征着军团傀儡标志的银色臂环套上她的手臂,咔哒一声合拢——钢铁打造的精致臂环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她的姓名、年龄和所属部队名称。

    一旦戴上,除非战死永难除下。

    “遵命,”在命运的枷锁合拢的刹那,她第一次顺从地低下头,臣服于那个英挺冷酷的帝国军人,缓缓吐出了那几个字:“我的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意志。作为军团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虫的鲛人,她却比任何一个傀儡都更加忠诚——是她自己在当日选择了成为他的傀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岂是区区虫豸可以相比?

    那之后,他们一起渡过了三年。

    三年里他们共同驾驭着风隼,从云荒大陆的一头飞到另一头,生活平静而又紧凑。

    她表现得很好,在每一年的军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从未令他失望。整个军团中唯一能和她一较高下的,只有飞廉少将鲛人傀儡的湘——然而对方是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论灵活应变,则远远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了。

    她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耀,辅助他在沙场上百战百胜,成为巫彭元帅称许的“破军”。

    然而平日里,他们之前却很少有交流。

    他的话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动开口的话,他也一定是静静的坐着出神,肩背挺拔军容严整,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视线无意识地盯着西方天空的尽头——那种无意间流露的孤独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脏缩紧——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快乐,沉默的心里压抑着太多孤独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种异常的孤独和不甘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记得:在他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眼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表情。

    …………

    他不会记得她,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却不能忘记十几年前那一对汲水而来的姐弟。

    那样寒冷的黑夜里,吐着血的她被从营帐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个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骂娘,指挥下属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营外,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摸向另一个营妓的帐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尽。

    真好啊……终于是,可以死了么?

    她活了两百多年,已然太长——长到,已经无法再背负这样深重的憎恨和敌视了。作为一个鲛人,她早已被世上的所有人所抛弃。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彻骨,砂风呼啸,干燥而暴烈。

    夜很静,冻僵的手足上,几乎可以听到肌肤一寸一寸开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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