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故事 - [倪匡]

十、逃亡(下) [2]

  他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则有点不忍观看,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毛颤动间,有水珠自上面轻轻掉下,看来神态动人。

  又一个浪头,涌了过来,江水涌过他们的头顶,她轻巧地抽出了小刀,她的身子因为浪头轻轻幌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却已失去了抵抗浪头冲击的力量,倒了下去。尽管他双腿上绑着沉重的竹篓,但那时却也帮不了他什么,他倒下的身子,在急流里打了一个转,肩头先撞在一块岩石上,骨裂声在水流的轰发声中,居然宕然可闻,然后,又是一个转,他的头又撞在另一块岩石上。

  一直大大瞪着的眼睛,在这一撞之下消失。然后,又是打转,又是碰撞,在柔软和坚硬的亘方以来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名其妙的牺牲品,等到江水冲出这个急滩,他还能剩下什么,那只是天晓得,或许,绑着满是石块的竹篓的那只小腿,会在急流下沉上一些日子,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回归自然。

  她半转了身,背对着浪流打过来的方向,趁下一个浪头未打过来的,吁了一口气,缓缓移动,走回江岸去,一到滩边,她俯身割断了绑在小腿上的竹篓,整个人躺在鹅卵石上。一手执着利刃,一手执着那条内藏三十斤金块的腰带。

  江水涌上来,有时还会淹过她的身子,这时的江水,应该是砌骨的寒冷的,歌唱是在她俏丽的脸庞上,一点也没有寒冷的神色,反倒是一种狂热的兴奋。

  她才杀了一个人,抢了那人的三十斤金块,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内疚。杀人的勾当,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时死亡,总比叫人抓住了他三十斤金块熔化了从口中灌进去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个人,感到安祥和满足。

  她双足双肘撑着江滩,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后,半转过身,准备站起来。

  而也就在那时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着半截人影。人影投在满是鹅卵石的江滩上,看来虽然有点歪曲,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人影。

  没有人,不会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

  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近,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

  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动作陡然僵凝,鼻孔异常地吟张,呼吸停止,在那一-那,只怕她全身血液都是僵凝的!

  她不动,那人影也不动。

  仿佛连时间也凝止了,然后,是人影先动,变得慢馒地在缩短,那是说,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在缓慢地俯下身来!

  这时,她才感到寒冷,因为她的身子,发抖起来,抖得如此剧烈,以致她想扬起手中的小刀向后刺去也做不到。在剧烈的颤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柄锐利的小刀,反倒跌在鹅卵石上。

  她的脸部,这时也因猛烈的颤抖,而变得扭曲。人类脸部的肌肉,可以作出多种多样的变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有这种本领,所以人的脸上,就有了千变万化的表情,那使得一张俏丽的脸,在有的时候,看起来也会恐怖无比。

  她那时候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缓缓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想去看一看她的脸。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渐渐缩短,知道身后那个人在渐渐接近,本来,她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怕有人接近──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个主要的内容!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

  她才杀了一个人,手里还提着抢来的金子,她又离开了堂口规定她活动的范围,忽然在她的身后,悄没声地出现了一个人,这一切,都是意味着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在人还未能觉得恐惧之前就来到,那实在一点也不算什么,因为这是生命的规律,任何生命,都必然会死亡。但如果死亡是缓慢地前来,清楚地前来,那么,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心头所产生的恐惧,其痛苦的程度,远较死亡为甚!

  当影子越缩越短,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陡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本来在她身后的那人。

  这时,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早已令她视线模糊,她只看到一张不是看得很清楚的人脸。

  那人脸离她极近,可是却倏然后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当她看清了那张脸的时候,她的惊恐,加上了极度的惊讶,更令得她的俏丽,一扫而空,看来变得可怕之极!

  那个在她身后出现的人,本来已经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徒然转过身来之后,才吃惊地直起身子来,神情也惊讶莫名。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为在江滩上的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悄悄地接近她,谁知道一看之下,是一张肌肉扭曲的脸,根本不认识。

  美人不必等到死后,由肌肉纤维组织形成的动人线条消失之,美人要使自己变成丑恶,可以运用自己的脸部肌肉的变化,来达到目的,表情可以使高贵变成卑贱,使柔情变成杀机。

  她毕竟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心情,几乎在-那之间,她脸上可怕的神情消失,双眼又眼波横溢,小嘴又似开如闭,像有无数甜言蜜语要倾诉,甚至身子也不再发抖,双肘撑着,胸脯挺起。

  头向后微垂,更轻轻掠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那突然出现的人,这时也收起了惊讶的神色,刚才她那种可怕的形象,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噩梦。他看起来身形挺拔。

  全身都蓄着一股要随时迸发出来的力量,可是他看起来,却那么年轻,他的脸面,甚至有娃娃一样的纯真。

  他迅速脱下了身上的羊皮袄,向她扬了一扬,她站起来,当着他,脱下了身上的温袄,脱下了温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她的身体发出柔和莹白的光芒,那是美丽之极的女体,虽然柔膨的皮肤上,由于寒冷刺激了竖毛肌,全竖毛肌收缩,而使得汗毛竖起,并且在表皮部分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光滑,但是情景却也更加动人。

  在穿上了羊皮袄之后,她便进了他的怀中,在温柔地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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