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 [古龙]

正文 第31章 刻骨铭心 [2]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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