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元 宝 [2]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远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但是他那张灰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叫化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叁个字:"放开他。"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化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後还背着一大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什麽。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数大长老之一。可是小叫化看不出来。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窝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远方,却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小叫化摇头,拼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青衣人并不否认。小叫化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已。"青衣人也不否认。小叫化笑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聪明得不得了,连这麽苦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麽要他们带你来?","为什麽?"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法。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本帮?"小叫化又不懂了:"本帮是什麽帮?","穷家帮。"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化却不知道。","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他说,"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就不穷了!","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一样。","为什麽?","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本帮统辖之下。"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小叫化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个字,他居然说:"再见。"一个人说"再见"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真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走,有时候是故做姿态,只希望别人挽留他。这个小叫化是真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只可惜他走不了。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你们抓住我干什麽?"小叫化抗议,"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们穷家帮的人,也不是要饭的。","你不是?""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改行做什麽了?","做小偷。"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化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他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别人管不了,我管得了。","为什麽?"——"因为我不是别人。","因为我比别人强。","因为我比别人厉害。"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去看看。"青衣人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麽?"小叫化早就想去看了。虽然他早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麽好东西,看了後对他绝对没什麽好处,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看过了之後,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
其实这个麻袋装的东西也不太特别,也不过是一些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得到的。这个麻袋里装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鼻子、几个耳朵、几只手。——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这是个人的世界。每个人都有鼻子、耳朵、手。一个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没有瞎,那麽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外,时时刻刻都会看到这些东西,想不去看都很难。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应该装在麻袋里的。青衣人冷冷的说:"胁人隐私者削其耳鼻,盗人钱财者剁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杀无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帮弟子都一样。""这是谁订的规矩?","是我。","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订的这些规矩未免太残忍了些?"小叫化说,"而且你根本就没有权力订这种规矩的。""没有?""也没有别人告诉过你?""没有!"小叫化吐出口气:"现在总算有人告诉你了,我劝你还是赶快把这些规矩改一改吧。"青衣人转过头,冷冷的看他,忽然道:"你个运气不坏。""为什麽?""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否则此刻你已死在我的掌下。"他的目光又重回远方,再也不理这小叫化,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剁下他的左手来。"小叫化撒腿就跑,跑得还真快。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小孩,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跑,就算没有别的本事,跑起来总不会慢的。他一面跑,一面还在大叫:"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左手了,所以希望把别人的左手都砍掉?"他敢这麽叫,因为他已经确定後面还没有人追上来。後面没有,前面有。不知道是在什麽时候,青衣人忽然间就已经站在他前面,眼睛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淡淡的说:"以後你虽然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是只要你肯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比两只手还要活得好些。"小叫化拚命摇头。"不行,不好,不管怎麽样两只手总比一只手好,你不能把我的手砍掉。"他在拚命大喊的时候,山坡下忽然有个人飞奔了上来,连背後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都飞了起来。她跑得也不慢,因为她有一双健康结实的长腿。
她一面跑,一面也在大喊:"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你们就饶了他这一次吧。"青衣人皱了皱眉,问这个辫子姑娘:"你是他什麽人?""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可怜他而已。""你可怜他?他为什麽不可怜那个钱包被他偷走了的人?"青衣人冷冷的说,"那钱包也许是他的全部家财,他的父母妻儿也许就要靠这点钱才能活下去,你为什麽不可怜可怜他们?"辫子姑娘怔了怔,吃吃的说:"也许是这样子,只不过你还是应该先问清楚才对。""我不必问,"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怨毒之色,"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个。""可是……"辫子姑娘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用一把小刀架在她脖子上。做这种事的人居然竟是她赶来搭救的小叫化。他用刀抵住这辫子姑娘的咽喉:"如果你们不放我走,我就杀了她,那麽她就等於是死在你们手里的。"他问青衣人:"伤害无辜是什麽罪?是不是应该把两只手两条腿都砍下来?"青衣人没有愤怒,脸色也没有变,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说:"你走吧。"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