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品花监古 [8]
杨师道对版本一道很有研究,因此他流连监赏,不忍走开。罗廷玉则对书画古玩名瓷较有兴趣,所以他观赏过两屋悬挂的书画之后,便开始监赏古玩名瓷。这时他们确实因浓厚的兴趣而忘了别的事,这等情景落在遥遥窥伺他们的人的眼中,十足是书呆子的习气举止。这一来他们大为放心,往后的监视已松懈得多了。
翌日早晨,罗、杨二人起床之后,一个年轻俊仆服侍他们盥洗和送来早餐。罗、杨二人见他长相极是精明黠慧,便都不大理睬他。因为他晓得决计不能从他口中打听出任何消息,倒不如省点唇舌。
朝阳高悬之际,一个妙龄女郎姗姗走入书斋。她瞧也不瞧罗,杨二人一眼,迳自灌水浇花,以及修剪除虫等等。这个女郎大概是双十年华,体态婀娜,面貌秀丽,穿著得十分朴素。从衣装上竟看不出它的身份,只有一点显而易见的便是她还末嫁入。
罗、杨二人虽是感到这个女郎令人生出莫测高深之慨,却不肯多瞧她,免得让她以为他们是轻薄之士。
她在前后院工作了许久,后来太阳晒炙得很热,她转回前院,自个儿坐在台阶上的檐影之下,摘下斗笠,取出汗巾擦拭汗水。她面颊上透现出健康的血色,动作也很轻快,可知是个时时劳动的人。大概她因为一直没有听到罗、杨二人的声音,这时便开始向屋内张望。
罗廷玉站在台阶上走廊的另一端,兴她相距较远。他凭栏望著院中的花卉,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副沉思的样子。她的目光从门口射入斋内,只见杨师道端坐窗边的椅上,在他右边的桌面,放有几叠书籍。他手中还□著一卷,不时前后翻动,显然他并不是在阅读。
这两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对她的介入好像很不在乎,各人沉迷在各人的天地中。
正如她方才整理花草一般,在当时她的确是全神贯注,完全忘去书斋内有生客占住之事。她微微笑著,秀丽的面庞上泛起安详愉悦的神情。她初时真有点害怕他们会打破她这种美好的生活习惯之心,但现在可放心了。
罗廷玉最后已确定自己的想法,便转眼找寻那个女郎,恰好碰到她明亮而愉快的眼光,当即向她点头打招呼,道:“姑娘可曾发现那一盆芍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
女郎转眼打量,问道:“是那一盆呢?”
罗廷玉道:“就是这个黑色花盆的。”
女郎道:“我当然知道啦,这些花木都是我一手栽培的,只怕不知道的是你而不是我。”
罗廷玉不悦道:“何以见得鄙人便不懂呢?”
那秀丽女郎见罗廷玉不悦,便笑道:“我可不是有意诋你,但你的话问得好笑,所以我才这么说。”
罗廷玉道:“鄙人如不卖弄一下,只怕姑娘心中一定认为我们都不懂得花卉。”
这一回轮到她不悦起来,道:“很好,我要请教一下,芍药品种共有多少?”
罗廷玉不慌不忙的道:“芍药品种繁多,据花镜载录多达八十八种。花瓣或单或复,颜色不一。较为著名的也可以随便列出一二十种,姑娘若是愿听,鄙人就列举出来。”
女郎道:“好,请你在五种花色中,各举四品。”
她见罗廷玉说得十分内行,心中已生出敬重之意,所以用「请」这种字眼。不过她仍然要深究下去,瞧瞧他倒底举得出举不出品种名目,从这一点即可推测出似是一知半解,抑是真正的行家?
罗廷玉定一定神,才道:“白色花者有『晓妆新』,『银含棱』,『莲香白』,『玉逍遥』。紫色花者有『聚香丝』,『墨紫楼』,『宝妆成』,『宿妆殷』。”
他略一停顿,发现对方大有激赏之意,精神一振,又道:“粉红色花者有『醉西施』,『怨青红』,『素妆残』,『效殷红』。深红色花者有『冠群芳』,『尽天工』,『赛秀芳』,『醉娇红』。黄色花者有『御黄袍』,『黄都胜』,『金带围』,『御爱黄』,上述二十品种,俱珍贵可观。”
女郎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大行家,看来我还得拜你做师父了。”
罗廷玉道:“岂敢当得姑娘如此赞誉,鄙人不过是性有所好,是以略曾涉猎而已。
若是当真讲究的话,鄙人较擅监赏古玩瓷器。”
那女郎定睛望著他,过了一会,才道:“你一定是出生在十分富贵之家?”
罗廷玉含糊以应。心中却大感酸楚,暗忖:“我在三年以前,身居翠华城中,天下珍品无有不见。细论起来,岂只是富贵之家?即使是帝王之家亦不过如此。”
只听那女郎又道:“我姓章,小字如烟,先生贵姓大名?令友也像先生这般博学多才么?”
罗廷玉说出他们两人姓名,然后说道:“敝友比我更为风雅,他精于书画以及版本之学,当世罕有匹俦。”
章如烟敬佩地望望斋内的人,罗廷玉又道:“刚才鄙人欲向章姑娘请教一事,便是那个花盆。但姑娘却误以为鄙人问的是盆上之花。”
如烟道:“那个花盆黑黝黝的,不甚雅观是不是?”
罗廷玉大摇其头,道:“不是,不是,这个花盆形式古雅,鄙人瞧了许久,才敢断定是数百年前的古物。”
如烟表示很感兴趣,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个花盆一定很珍贵的了,当初此宅旧主人乃是钱塘世家望族,我是在一个房间找到这么一个花盆,想不到竟是数百年的古物。”
罗廷玉登时晓得对头们敢情把自己两人弄到钱塘地面,这一个圈子的路程可真不短。
他道:“据鄙人判断,这个花盆乃是宋代定窑所出,而且是北定之窑所出。这种色黑漆的,称为黑定。在当时不甚为世珍重。但由于传世极稀,所以现在身价万倍,应视为珍品了。”如烟听了之后,立刻另取一盆,把芍药移过去。然后又洗净,交给罗廷玉再行审监。
罗廷玉摩挲再三,说道:“断断不错,这是北宋时河南定州所烧之物。你瞧,这个花盆盆边镀了铜,便是可靠的证据。因为定窑惯例是碗碟等覆而烧成,所以缘边无釉,便镀铜以保护之。”
罗廷玉说出这个花盆乃属「黑定」的证据,可见得他不但眼光高明,眼界极广,同时又有真才实学,考据甚精。如烟不能不衷心信服,顿时对他另眼相看。
她这时才发觉这个年轻士子长得丰神俊逸,自有一种磊落而又儒雅风流的气度。这种人品,她此生尚是第一次看见。杨师道从斋中走出来,罗廷玉替他们介绍。如烟一瞧此人相貌,又是一怔。原来杨师道虽然远不及罗廷玉俊美,但却另有一种清奇高古的风味。他那疲削多骨的面上,却有著广阔的天庭,显示出他智慧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