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 [2]
弱飖把茶盏在唇边试了试,道:喝一点吧,暖暖胃。就将其凑在了雷老爷子唇边。老爷子极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进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这辈子有你为我送终,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临窗的高桌上放茶盏,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为什么?其实是不怀好意的,我想着,如你这样的女人,武功不错,有头脑,长得漂亮我早看出来楚方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放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弱飖手上一颤,碗盖用力地合在盏上。可若是无端端杀了你,到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让你出去管事,想着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这由头便把你处置了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摇如窗外北风中的草木,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从没往自己怀里搂过钱,也没跟别的男人厮混过,倒没让我抓住过把柄,不知不觉假也成真了。弱飖,你过来!弱飖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举起颤动的手,轻抚她的面颊。这些年,难为你了!弱飖捧着这只手,突然一股悲恸涌上心头,她猛然把面孔埋于这巨掌中,放声痛哭。
别哭了,有正经事说呢!有什么好哭的,一个糟老头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爷子此时的精神倒极好了。弱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于是拭尽了泪,凝神听他说话。雷老爷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紧了弱飖的手,道:老二老三这几个,都不成的,雷家若还有一丝指望,就是在阳阳身上。我若还能再活几年,等阳阳大了,就可以笑着走;若是还可以挨上几个月,至少也能做些布置,让这几个畜牲不把家当败光可眼下,是不成了雷老爷子神情一黯,却又用极热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飖,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码头上的人马地盘全交给你其实这几年都是你在管,你约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这几个畜牲都不敢乱动的。楚方前些年看着好,这三四年却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们兄弟自己不胡来,楚方也没那个能耐翻了天。弱飖,你帮我守五年,五年后阳阳满十八,就看他了,那时你嫁人,阳阳他不会亏了你。
弱飖完完全全地怔住,她从未想过雷老爷子会把这些事托给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抬眼与雷老爷子祈求的眼神对上了,断然道:老爷子放心,只要弱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人动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爷子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双手颓然落在大红的绸缎被面上,死死地抓紧,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皱褶。他竭力从胸膛中蹦出一句话来:快去!召张三虎他们几个来,我跟他们说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是个凄惶的夜晚,帘上树影幢幢,帘内人心杳杳;窗外朔风厉啸,窗内烛影飘摇。
无数炮仗红屑浮在呛鼻的青烟之中弥漫开来,一把把纸钱从人手中撒出,有如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小雪。大门轰然敞开,哭声伴着起棺的号子一并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门。长街行人衣冠胜雪,夹道松柏素幔招摇,这是雷家一月以来的第二次出殡。
弱飖远远地落在队列之后,神情淡淡的,不去学那些女人们抢天夺地却无一滴眼泪的干嚎。她不想去做这种戏,那夜落下的眼泪已对得起雷老爷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这种戏,二爷三爷们见到她时那一声飖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会在礼仪上挑她的刺。
几个家人将趴在坑上不肯松手的太太们生拉硬扯地搀起来,女人们苍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尘泥。这一起来,哭喊的劲头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戏,已唱过了高xdx潮,意兴阑珊。人们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飖姨婆!弱飖感到衣襟被牵动了一下,低头一看,阳阳!弱飖蹲下身去,举袖拭去他面上泪痕,可阳阳却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阵狠蹭,完了才低着头道:爹爹说我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还是没忍住。
弱飖抓了他的双臂,道:可飖姨婆不是别人!阳阳抬起眼看弱飖,那双眼睛也不再有数年前的明澈。弱飖心头割开了一些细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无的隐痛。她将阳阳搂在怀里说:阳阳别怕,还有姨婆在,你搬出来和姨婆住好不好?阳阳正要点头,却有一只手将他整个从弱飖怀里扯出来。
休想!大太太红肿的眼睛里喷出刻骨的恨意。弱飖缓缓地起身,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回视她。三爷见机跑过来,连声道:母亲快些走罢,这几日也疲累得紧了!大太太强拉了阳阳,快步走开。阳阳身不由己地随着走,回过头来,抛给了弱飖一个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她信步在荒坟间徘徊。起风了,天地间飘浮着一些黄尘,与坟间未熄的青烟混在一起,搅得四下里混混沌沌的。弱飖忽有所觉,停了步子,问道:是谁?一个人影从尘烟间钻了出来,答道: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原来是楚方。
喔,是你?弱飖自顾自地走着。楚方赶上几步,与她齐肩。他起初无言,过了一会,说道:三爷准备在十月初三老爷五七法事上动手。
哦?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三爷找了我,我已经答了他了,他让我代他作说客。是么?弱飖再次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声,好似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实弱飖并不是全无讶异的,虽说雷老爷子到底指了二爷当家,但三爷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在所难免,可是三爷如此性急,还是让弱飖有些吃惊。
楚方被她这般的神情弄得恼了,站定了问道:都是明白人,帮不帮老三,给个话吧?弱飖冷冷一笑,帮三爷?你大约是要自立门户吧?楚方双臂往胸前一抱,眉头也不动地说:这个自然。谁会真的要帮老三那个废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疯?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弱飖倒一时没了话。她抬头四下张望,天色昏黄,日头悬在天边,只余下暧昧不清的一团白影。一个如此冷寂而凉薄的秋日,正适合这场同样冷寂而凉薄的对白。
弱飖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爷子给的。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楚方盯着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认识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这般好,终于让老爷子对你交了心。楚方啧啧连声,原来我竟是高估你了,你还确有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议!
弱飖面色寒如林间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这辈子最好的年月给这么个糟老头子,他就不该给你些什么?弱飖手臂一抖,将袖子扯回来,扶了身侧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气恼道:放尊重些!老爷子对我如何,总算是盖棺论定了;换了你,会把三四成的家当交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手里么?你让我帮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