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李娘娘带着小公主来见父皇时,武帝见小公主黑红健康的小脸,抚着小脸蛋儿呵呵笑道:“这脸儿晒的,真像鲜卑老家毡包里的那些小丫头子。”
从这里开始,奶娘便不时带小公主到乡下游玩一番了。每次都照例给她另换上一套农家的粗布衣裙,放她四处撒欢滚打。在山野河畔跑累了,回到家来,睡在土炕粗被上倒头便睡。奶娘秀月这时便守在她身边,望着她那可爱的小模样,忍不住老想伏在小脸上亲亲。
小公主醒来,不是缠着跟奶奶学摇纺车、抽棉线,便是要学撂梭子织布。再就是跟翰成父子在宽大敞亮的院子里学织泥屐、编苇席,或是跑到隔壁大娘家里,跟一群乡下的姐姐们学扎花、剪麦秸葶、掐草辫子。
夜晚,在院里的大杏树下,小公主和翰成一齐坐奶娘怀里,听娘讲天上海里和山里林里的神仙鬼狐故事。
这样,娘和公主妹妹每次回宫,小翰成总要跟在宫车后面追上好远的一段路,直望到载着娘和妹妹的车影消失在翻扬的尘埃尽头时,才独自噙着泪返回家。
童年,翰成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大多是在一种温暖如梦的回忆里,那里除了母亲那温柔秀美的神情和爱抚的手儿外,总还要伴着公主妹妹那双黑玛瑙似俏皮的眼睛和银铃般的笑声。
母亲和公主妹妹两人,在他的记忆里已混融合一了。
以后,每次母回京,车上的小公主总是和车下的翰成一样又哭又闹,非要奶娘答应带翰成哥哥一起进宫。后来明白再闹也无用时,小公主便一抽一咽地着坐在奶娘怀里,手里握着翰成哥哥送她礼物:或是里面装了一只蝈蝈的红白高梁秸编的小花蝈蝈笼;或是哥哥亲手扎的小花灯、小风筝;或是哥哥送她的一对小泥屐……泪眼迷朦地望着在车后面叭叽叭叽奔跑追赶的翰成哥,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时,才伏在奶娘怀里大哭一场,直到被车轮颠睡为止……
到了宫中,翰成哥送她的这些礼物,便成了她远比珠宝玉翠更加珍爱的收藏。
在贺公主的记忆里,开始懂得什么是爱别离苦的滋味,便是从翰成哥那渐渐淡远在山路上的小小身影、在隆隆作响的车轮和马铃声响在空旷的山道上开始的……
那年春寒,小公主不经意受了一场风寒后,病虽好了,却觉得吃什么东西舌根都是苦的。
那天,她的小猫跑到了掖庭宫的后花园,她四处寻猫时,突然看到园子角落里有一树乍开的槐花,一时又惊又喜,立马就叫人折了下来,要奶娘亲手做了她吃。
奶娘精心做了一碗,公主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说根本不是在乡下老家吃的味道。后来自己想明白了:高墙大内的宫中,如何能够品味得到山乡农院里那种浓浓的亲情和开心的野趣?
正巧,听说奶娘近日要回老家为翰成哥哥的爷爷上坟,贺公主便闹着要娘娘恩准她跟奶娘再回乡下一趟。
可是,公主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虽说鲜卑人比汉人的规矩一向少些,可毕竟沿习的多是中夏风俗,女孩子大了,也不能随便出宫的。但终究经不住小公主的再三哀求,又见她好几天都不大吃东西,脸儿黄巴巴的,只得应从了她。
临出宫,娘娘再三再四地嘱咐奶娘秀月要小心从事、及早回宫。又说公主毕竟大了几岁,这次出宫不比往日,小公主要扮成小宫监的模样悄悄出宫。还有,宫中良莠参差,人心险恶,还要瞒住小公主出宫之事才是。又亲自挑了几位靠得住的心腹卫侍,这才肯放她们出宫。
车马刚在奶娘家门前停稳,一位英气逼人的俊小伙子立马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贺公主看他眼熟,却没想到这俊小伙儿会是她的翰成哥!待她回过神来,一时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怎么两三年没见,翰成哥竟变成了大人?
小公主心里咚咚地跳着,不知为何,一张脸儿竟腾地兀自绯红了。
乍一相见,翰成也一样吃了一惊:怎么儿时又小又瘦的贺妹妹,一下子竟出落成了面前这“美眸盼兮,巧笑倩兮”的一个天仙了?笑微微地只管望着公主,正要按儿时的称呼叫一声贺妹妹时,话到嘴边竟成了:“贺公主,好……”
乍听翰成哥哥突然换了称呼,贺公主不觉心里一凉,眼中立马噙满了泪水。咬着嘴唇半晌无语,末了,抖着声儿叫了句“成哥哥……”,眼中的泪珠竟忍不住扑簌簌地跌了下来,却又觉得害羞,倏地便转身跑开了。
翰成一时楞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翰成忙赶追过来,站在院中的桃花下揉着眼睛的贺公主,改口叫了声:“妹妹……”
贺公主望着开得粉霞似的桃花,没有理他。翰成有些慌了,想了想说:“妹妹,沟壑的
槐花开了。你闻闻,这风里全是槐花的香气。咱们去捋槐花,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吃?”
贺公主皱着鼻子嗅了嗅,转脸一笑,拉着翰成的手就往外跑。
一来到山野,兄妹一时便忘了乍见时的拘谨和生分,循着阵阵花香,两人来到河畔一片缀着串串白花儿的槐林。翰成爬到树杈上,往下折那些缀满花朵的枝叶,槐花带着清凉的露珠和芳馨纷纷跌落在贺公主面前。
正在撕扯槐花的翰成在树上突听贺公主“啊”了一声,忙往下看时,就见贺公主手指肚儿上已经涌出了大滴的血来,一手捏着手指,眼里疼得含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翰成不及思索,跳下树来、抱着她的手指便去吮那伤口,一边说:“槐花虽香甜,可槐刺却是有些毒的,吸出来就不痛了。”随即又吸了几口,抬起脸问,“还疼么?”因不见公主回话,翰成有些诧异地去看贺公主,却见她的一张脸儿此时已涨得桃花般嫣红。
翰成一时有些诧异不解,但霎即自己的一张脸也骤然胀红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翰成默默从衣袋掏出贺公主三年前送给自己、一直放在身上,却从来没有舍得用的一条花绸绢,小心缠在贺公主被刺破的手指上。
从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的翰成发觉,他们两小无猜多年的亲情里,突然多了些什么。那是往日从没有过的、酸酸甜甜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扰人情绪……
这一次娘和小公主的离开,是翰成和贺妹妹相识以来最失落、最怅惘的一次。它比往日每次的分离似乎多了一份无以言说失落和涩楚,一种沉甸甸令人牵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