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东风不与周郎便 [2]
秦右江的真气既散,陈家洛人在空中已无凭依,嗵地一声坠在地上。他的内力既失,在气流中盘旋时久,早已脱力,才一着地,便自昏死了过去。秦右江的膻中要穴中剑,若不是他内力浑厚无比,也已气绝身亡。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三步,圆瞪虎目,颓然坐在地下。此时此刻,其先前狂热的头脑总算是冷静了下来。放眼望去,其七大护教星君如今是死的死,伤的伤,所带来的几十名教徒也已尽数被擒。自己身受致命之伤,命不久矣。想到其满怀雄图天下霸业的夙愿,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增笑柄,不由仰天长叹,摇头不止。他任凭乱发披散,静默良久,突然苦苦笑道:“真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秦右江两次攻上少林,机关用尽,始终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惨淡收场。这可教人如何心甘……”
常人的“膻中穴”若受到重创,轻则昏迷,重则丧命!而少林众僧见他遭此致命之伤,居然还可开口说话,都是暗暗心惊,相顾失色,寻思这“天罡乾元刹”究竟是一门怎么样的武功。秦右江手抚前膺,重重咳了数声,从乱发中露出一双无奈的眼睛,道:
“我最想不到的是,破‘天罡乾元刹’之人,不是在场任何一位高手,反是这‘内力尽失’的小子!”
众僧骤闻陈家洛内功尽失,更觉惊诧莫名,不可思议。适才分明见他手持长剑凌空刺去,然其甫近对手数尺之时,突然就失去了踪影。后于转瞬之间,其剑竟已刺中了对方要穴。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神秘,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天孽等人本拟要去看看陈家洛伤得怎样,然因秦右江如今尚在左近,毕竟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且不言其内里困惑不止,却听秦右江继续说道:“只可惜,他现在人已死去,本座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自己是如何败在其剑下的。”其实家洛不过一时气窒,然秦右江因听不到对方呼吸之声,就以为他人已死。
“天孽方丈!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今日本座冒犯少林,实是大错特错。天降这陈公子要制止于我,那是谁也怨不得的。现在想想,因为本座一己之欲,不但害了自己的手下,更害了天缘大师,真正于心难安,追悔莫及……”说到这里,秦右江嘴角淌下了一行黑血。
天孽口中称是,心里却痛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王八蛋,如今人都死了,才来假惺惺地猫哭耗子——啊,不,呸呸呸,是狗哭佛爷才对——又有何用?若不是我怕你装假受伤,诓我过去,老和尚早就要将你碎尸万段啦!!”
秦右江用袖擦去嘴角血迹,低声道:“如果大师能念在我将死之人的份上,答应区区一件事儿,那在下便死也瞑目……”
天孽合什道:“善哉善哉!秦教主,天缘师兄已登西方极乐圣土,成其因果,咱们本该以手加额,阿弥陀佛的。教主现在若真能够忏悔,可也为时不晚。我佛慈悲,你有甚么愿望,但说无妨。”他表面一副得道高僧,宽容无间的样子,肚里头却仍骂道:“呸!你这个鬼杀才,害人精!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如果不是当着这许多臭和尚的面,我会答应你才怪!!”天孽肚里骂着“臭和尚”,却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和尚。
秦右江笑道:“大师宅心仁厚,不以我辈的罪孽为意,更叫本座无地自容。唉,曹叔父——哦,不!应称作九闻大师(九闻听闻,向秦右江合什一礼)——他说得对,名利都是虚幻,称霸武林是空,不称霸也是空。本座就是太过执著与此,才会弄得如今这般可悲的下场。倘若当初我能安安份份地待在红崖山上,将女儿阿婍抚养长大,该有多好?
“武林霸主,武林霸主……就算作了霸主,又当如何?谁会真心归顺本座?我连一个小小的徐崇也征服不了,谈何天下,谈何雄霸?”他说着,又连咳几声,眼中满是失意与无奈。一想到可爱的小女儿阿婍,眼见便要与之阴阳相隔,永难再见,不觉心头大痛,一行枭雄之泪顺颊淌下。这是秦右江此生唯一的一次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天孽本来心中尚有情绪,然当他一见这狂傲自负大魔头当众流下眼泪之时,其双眉一锁,身子一颤,竟尔生出许多同情。天孽甚觉诧异,对方害死师兄,自己本当对他极为痛恨才是。可为何此刻要心存怜悯,不忍为难此人呢?
秦右江自知失态,忙转脸偷偷拭去泪痕,继续说道:“本座只求天孽大师能放我的那些属下回去,他们不过是听了我命令,勉强来此。错在右江,与其无关!”钱志等人闻言一声惊呼,被他摆手制止。
天孽一听,急道:“不成,不成!你们来此杀人越货,扰我清修。男娼女盗,奸淫罗略,这个……”他那乱七八糟的话才出口,见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自己,知道是说错了话,脸上大红,头顶泛光,忙改口辩解道,“然我佛有好生之德,何况天缘师兄他本就说过,少林寺与世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再生事,老衲绝不为难。”天孽将话说完,默默自语道:“师兄,如果换了你,你一定会这样作的,是么?虽然师弟极不情愿,可你既将少林托付给我。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克制自己,没得丢了少林的名头。”
秦右江谢了一句,目光闪烁,又叹气道:“这陈公子中了‘香食木’之毒,失去内功。我衣袋中虽有解药,可他人已断气,吃了也没用啦。唉,本座输得不服啊!真是天亡我秦右江,奈之何,奈之何?”他话音方落,突然拔出胸口的宝剑。一时伤处鲜血狂喷,流了一地。秦右江缓缓躺倒,仰看浮云。唯见云间金光一片,现出天缘方丈的法身。在他怀抱之中,正是女儿阿婍。阿婍跳脱凌霄,降落凡尘,来到养父身畔。蹲下身子,甜甜地唤了声“阿爹”。她向不言笑,从未叫过爹爹一声。秦右江有这两个字在,不禁开颜而笑,安祥地合上了双眼。
天孽见他人已死去,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安排那帮哭得悲切的乾元教众之事,却听陈家洛哼了一声,张开眼来。他与数位高僧上前,见其虽受内伤,却无性命之碍,极为欢喜。然一问及对方是如何一剑刺中秦右江时,却连家洛自己也是糊里糊涂,说不明白。又问他内力是否已然丧失,陈家洛方才点头称是。天孽从秦右江的衣袋之中,找出一些药丸,却不知那些才是解药。还是陈家洛亲问了柳亦娴后,方可断定真伪。他见内力有望恢复,自也高兴异常。
如今狄宣受了重伤,昏死过去。乾元教中,唯有紫坛星君袁临介的年纪地位最大。
他将山间关了九因和尚的场所告诉天孽,又由少林寺的人去将之接回后,欲将庭花剑与玉树刀留在少林,以谢其不杀之恩。天孽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袁临介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便领了乾元教众及秦右江、朝阴的尸身下山,回去总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东风不与周郎便”,摘自杜牧《赤壁》诗。说的是秦右江两次攻上少林,却都功亏一篑,真是时不我与,天不从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