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录 - [古龙]

正文 第一章 恩怨分明(1) [6]

  外面风声越来越大,风声带起的那一种刺耳的感觉,也越来越凌厉。

  童瞳暗暗皱眉,他在这里二十多年,这么大的风,倒是第一次遇到的。

  石慧轻轻用手掩住耳朵,悄声道:"这风声好难听。"声犹未了,只听得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大震,童瞳面如死灰,惨呼道:"土崩!"声音中恐惧的意味如死将临。

  石慧尚在懵懂之中,谢铿久历江湖,一听土崩两字,也是惨然色变。

  童瞳和谢铿却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该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里,他们数人之间的恩怨,倒全忘记了。

  可是他们念头尚未转完,另一声大震接着而来,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随着这一声巨震,这土窑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觉一阵晕眩,眼前尘土迷乱,仿佛天地在这一刹那间,都毁灭了。

  黄土高原上的土崩,绝少发生,是以居民才敢凿土而居,但每一发生,居住在黄土高原上的居民,逃生的机会,确乎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这土原崩落之际,童瞳的土窑外一条灰色人影冲天而起,身法之惊人,更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尘土迷漫,砂石飞扬,大地成了一片混饨,尘土崩落的声音,将土窑里居民的惨呼完全掩没了。

  大劫之后,风声顿住,一切又恢复静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时已化为平地,人迹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了。

  良久——

  有一堆黄土突然动了起来,土堆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髻蓬乱,满脸尘土,接着露出全身,此刻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惊奇得叫起来才怪。

  皆因这种土崩,声势最是惊人,被埋在黄土之下的人,居然还能留得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了。

  那人钻出土堆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一个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么久,当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其欢喜的程度,真比沙漠中的行旅发现食水时还要强烈多倍。

  谢铿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的,有这种由死中回生的感觉,他虽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认的,是以这次最为确切而明显。

  当黄土下溃时,他已没有时间来多作思索,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他需要极大的机智和勇气,来为保护自己的性命作一决定。

  这种土崩,和河水溃堤时毫无二致,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里,谢铿聪明的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因为他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他立刻屏住呼吸,纵身上跃,黄土也就在他纵起身形的那一刻里,崩然而下。

  他扬手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掌风,那虽然不能抵挡住势如千钧而下的黄土,但却将那种下压之势,稍微阻遏了一些,这样砂土落在他的头及身上时,也稍微减轻了下压的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借力上腾,这就全靠他数十年的轻功修为了。

  他两次上腾的这段时间内,黄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当他无法再次上腾时,压在他身上的黄土便大为减少了。

  这就是他能在这次上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对人来说,幸运与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过仅是愚蠢的人对自己的错误所做的遁词罢了。

  谢铿很快的恢复了正常人的呼吸,这是一个内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头一望,苍穹浩浩,虽无星月,然而在谢铿此刻的眼中,已经是非常美丽的了,他苦叹了口气,方才当砂土压迫在他身上时所发生的窒息的感觉,此刻已经远离他而去了。

  他略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顾大地,黯黑而沉重。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想起许多事,而第一件进入他脑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处的人,此刻会怎样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这谢铿当然知道,这时他内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他在此时甩手一走,童瞳和那少女自然就永远埋身在土堆之下。这么一来,方才谢铿所感到的难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只是凡事以"义"为先的谢铿,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巨毒,那黑铁手若不来救我,我等不到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报,我谢铿还算人吗?

  "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大丈夫恩怨该分明,仇固然要报,恩也是非报不可的。"他决心一下,再无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钻出来的地方,略为揣量了一下地势,暗忖:"他们也该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真气运行,贯注双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扫。

  黄土崩落后,就松散的堆着,被他这一推一扫,立刻荡开一大片,他双掌不停,片刻之间,已被他荡开了一个上坑。

  但这种上崩,声势何等惊人,黄土何止千万吨,岂是他片刻之间能扫开一处的,尤其是他巨毒初愈,虽说内力惊人,但总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气,先前还好,但后力总是不继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顾,这时他脑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时被压在黄土下的两个人。

  至于他们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却不是他能顾及得到的了。

  "无论如何,我这只是尽心而已……"他双掌一扬、掌风飕然,又荡起一片黄土,暗忖道:"否则我问心有愧,将终生遗憾的。"夜寒如冰,黄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风,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浑身大汗,却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黄土堆少说也厚达数丈,此刻竟已被他荡开一个丈许深的土坑了,由此可见他掌力之雄,游侠谢铿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确非幸致。

  但饶是如此,要想将沙堆荡开一个能够见底的土坑,还是非常困难,何况即使荡成一坑,童瞳和那少女是否就在这土坑下,还是个极大的问题,但谢铿此刻却浑然想不起这一切了。

  谢铿气息咻咻,真力实已不继,他每次一扬掌时所挥出的掌风,越来越微弱,荡起的黄土,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静息了片刻,体内的真气,舒泰而完美的运行了数周,便再次开始第二次努力。

  黄土荡开后,便堆在两边,土坑更深,他掌力运用时自然也就更困难,到后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认为这件事是该做的,他就去做,从来不问这事是否困难,此刻他虽无把握达成目的,但仍绝不收手;这就是他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享有义名之由。

  蓦然,他猛然收摄了将要发出的掌力,因为他在黄土迷漫中,发现了一只穿着草鞋的脚,毫无疑问的那属于黑铁手。

  他大喜之下,纵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脚入手冰凉,他又一惊,暗忖:"他难道已经死了?"这念头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该将他好生埋葬,从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挥,捉着那只脚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黄土再次飞扬,弄得他一脸,他左掌如刀,往黄土上一插,硬生生的插了进去。

  他感觉到右手已触及童瞳的身躯,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这样拖他出来,他头面岂非要被擦破?"这时候,可显出他的为人来了,童瞳虽然生死未明,他却不忍让人家身体受损。

  于是他双手一起用力,将土坑又掘了一个洞,这么一来,上面的黄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双手一推,竟以内家正宗的排山掌力击向土堆,双手随即向童瞳的身躯一抄。

  想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这掌力,随即又陷了一个洞,上面的黄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他抄起童瞳的身躯,双脚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这么一来,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溃落的黄土填平,谢铿不禁暗呼侥幸,因为再迟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为缓了口气,对童瞳的生存,本已未抱大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瞳的胸口,竟还微温,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该高兴,因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与此人之间的恩怨难了,心里一时又像给阻塞住了。

  秋风肃寂,四野无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结,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将此人制死的道理。

  他缓缓的捉着重瞳的两只手,上下扳弄了几次,双掌再满聚真气,竟拼着自家的消耗,来为与自己恩仇缠结的人推拿。

  当童瞳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谢铿,那时他心中的感觉,更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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