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日夜 [1]
娑定城分内城和外城。当年娑定城创立之后,不少商贩都在外面摆起了摊子做生意,慢慢地,在城外形成一集镇。后来随着娑定城的发展及神秘化,连这集镇也圈到城里来——是谓外城。内城里的丫环厨娘下人们,多半是从外城来的。当然有资质不错的,也可以去当铸剑师。
在娑定城,铸剑师是至高无上的身份。
陪央落雪逛街的,就是娑定城的第一铸剑师。
那天从松风院出来后,央落雪四周看了看,铁灰色的屋脊一直连绵到天边,娑定城真不是一般的大,他道:“我难得出谷,到这里也只怕是此生一次,大小姐,安排个人陪我逛逛吧。”
“我来就好。”百里无双道。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你才回来,城里这几天压下来的事够你忙的吧?”同样身为当家人,这点他可再清楚不过。当家人从来就不是自由身。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谁受得了你忽喜忽怒的脾气。”无论派谁来,身份都低他一等,只能被他牵鼻子走。而这个看上去清秀文弱的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真是老天爷也不知道。
央落雪笑:“那么你受得了么?”
“勉强。”百里无双说,忽然忍不住笑了笑,“起码比别人习惯些。”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这笑意就像冰雪映着日光,溅出来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有那么一瞬,他呼吸不自觉屏住,忽然不敢多看,偏过头去。
可当日到底没空出时间,央落雪也不急,等到了今天,跟着百里无双出了内城门。
百里无双的红衣高髻就像是活招牌,即使没有见过大小姐的人,也听说过大小姐的样子。何况眉心那一线红芒,更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有。因此她一出现在街上,人们好像都不想再做生意,纷纷赶来施礼。又纷纷猜测,走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是呀,这世上还有谁能和大小姐并肩走在一起呢?
外城最多的是店铺,店铺里最多的是兵器铺,兵器铺里最多的剑器。一个店铺老板忽然捧了一把剑跪到百里无双面前:“大小姐,这是我铸得最满意的剑,请大小姐指点。”
大小姐的指点,可是千载难逢啊,周围的人猛然开了窍,纷纷把自己最得意的剑拿出。两人身边迅速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虽然只是初春,被这么多人围着,也觉得热得慌,央落雪忽然把百里无双手里刚接过的一把剑扔还给剑主,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提气,从众人头上掠了过去,脚不沾地,拐进了一条巷子,确定没有人跟得上来之后,才停下来。
“看不出你轻功不错。”
“这是跟唐从容学的。”央落雪的轻功很少用,这时候身体又虚弱,一番疾奔令他面色发红,他一边喘气一边打量她,“可知道布庄在哪里?”
“不知道。”
“裁缝铺呢?”
“不知道。”
“亏你还是个女人。”央落雪没好气地道,“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说着,他返身掠出去。
“哎——”百里无双想叫住他,可惜已经晚了,白衣蓝袍在巷角一闪,不见了踪影。
他要去干什么?
没有过多久,央落雪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包袱。左右瞧了瞧,只见一扇门户上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他翻身进去,在里头向百里无双招招手,百里无双只好也跟着进去。
央落雪把包袱给她:“喏,换上。”
“这是什么?”
“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
“你一辈子都是穿红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你,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堆人,你觉得有意思么?”央落雪道,“快去换。”不由分说,将她推进一间屋子,带上房门。
屋子里有床有椅有桌,样样齐全,可是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有股久无人至才有的尘土与时光的气息。阳光淡淡地透过残破的窗棱照进来,投在地面上,光柱里有细尘飞舞。
非常,非常安静。
包袱里是一套白色衣衫,她换上才看出是男装。满是灰尘的镜面照出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她拭去上面的尘埃,看到自己。
她平时很少照镜子,照的时候也只是打量衣冠可算端正,从来没有仔细在镜中观察过自己的脸。然而在这寂静的、只听得见细尘在阳光下飞舞的屋子里,她忽然想好好看看自己。
眉毛一直是这样的么?长长的仿佛要扫进鬓角里。鼻子一直是这样的么?挺直如同男子。眼睛一直是这样的么?
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好像看到别人的脸似的。
是因为衣服不同么?她一直穿红衣,因为这种颜色让她想到剑炉中的火焰。现在突然换上白色,感觉奇怪极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央落雪已在外面问:“好了么?”
这声音让屋子里的百里无双心跳了跳,无端有些惊慌。她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呼吸,打开门。
在这一瞬间央落雪忽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她的目光不像往常一样凛冽,只是碰了碰他的视线就收了回去,眼睫垂下去。
她的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可这一垂眼,却有无限娇羞。
应该是错觉。
百里无双,冰雪一样的百里无双怎么也不可能跟“娇羞”两个字有关系。
可是心并不接受大脑的解释,央落雪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他的心尖上拂了一下,微微的痒和酥。他上下将她打量,忽然走近,抬手拔下她的簪子。
高高挽起的发髻一颤,满头秀发如云雾一样在眼前散开来。一种淡淡的清香随着这蓬云雾的散开,弥漫在空气里。那香气仿佛是有质地的袅袅地向他的脸上掩过来,淹没了他。
头发一散开,她的脸一下子显得好小,眼睛里有细微的慌乱,她掩住自己的头发,“干什么?”
这慌乱央落雪也有,他拿着那根簪子,舌头忽然有些不太听话:“穿、穿男装总不好挽发髻吧?”
“纵使这样,别人看到我的眉心,也猜得到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