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如烟 [5]
老五也笑道:“当年为了这劳什子,我们五个大闹武当山,还惹得全真老杂毛和破竹剑客找上门来,哪料到老夫如今略施手脚,便马到成功啦。”
老大眯着眼笑道:“蓝石老道自以为有了灵药,便可长命百岁,还不是早归道山!我们五个老不死不过好见识见识,他就小气的紧,我们没闻到一丝一毫的宝气,倒比他还活的长,你说好笑不好笑!”
老五也沉迷到往事的回忆之中,他哼哼地低笑了两声,玉面轻摇,长叹了一声,道:“唉!都老了。”
老四见他那副丧气相,心中大不受用,忙高声道:“我说,老二,蓝石老道那些徒子徒孙怎么这般酒囊饭桶,被你将他镇山祖传之宝都给取走啦!”
老二用巨掌拍拍胸脯道:“你少灭自家威风,我老儿自有妙计。那白柏老道虽刁的紧,我老儿便来个调虎离山,深更半夜在他正殿上放把火,把那些大小杂毛烧得个手忙脚乱,嗨嗨!老夫就不客气,来个顺手牵羊。”
说着,几自得意地笑声不绝。
老大冷声道:“你少得意,对不起,老大这位子你还坐不得。”
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尤其是老二更笑道:“风老头说话不算数不成?”
老大道:“当年咱们打赌是要取辽东千年参,谁说武当山是在关外的咧?”
老二一听倒真的怔住了,作声不得。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言不发。
忽然,老大以手撮口,长长地嘘了一声。
应声而起的便是一个爽朗的笑声道:“闷煞我也。”
便从林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汉,他那身架是何等硕伟,但早已白发皤皤,皱纹满面了,在他们中间,一比之下,他显得特别苍老,而事实上他比其他四人在心灵上所受的挫折也多得多。
他是谁?
他便是五雄中的老三——屠任厉!
长远的离别,往往使人与人之间带来了隔膜。
他们虽是生死与共,有近百年的交情,但他们也曾分离了一段漫长的时光,老人的岁月,更觉得分日如年。
任厉瞪着昔日啸傲江湖的伙伴,而他们也无言地看着他,风伦是老大,而且也是他把任厉引到这儿来与大家见面的,因此,他粗旷地笑了,这笑声如初春的和风,融化了他们心中的隔膜。
任厉也苦笑道:“怎么啦?大伙儿都把我忘了不成?”
老五激动他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以为老三已经撤手人世,但多年来,他们彼此之间绝口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希望。
而现在,这曾经是极渺茫的幻思,却被证明并不是梦想,面对着这长远渴望的一刹那,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
老二强自笑道:“好小子,你倒在外面逍遥,害得我们想的好苦!”
任厉忍不住眼中的泪珠,于是,他流泪了。
那亮晶晶的泪珠,在他们白花花的胡子上滚动而下,先是几颗,终于越滚越多,他们彼此地望着,他们都觉得一如当年订交之时。
少年时的豪气,又开始在心胸上盘旋,但老年人的心境,却因而更觉得凄凉,他们似乎是为了久别重逢,而喜极流泪,但更像是为了一生事迹而悲喜交加。
于是,山谷中传出了狂笑大哭的声音,在中气极足的声调中,孕育着千锤百炼过的感情。
早起的猴子,惊疑失措地凝听这震耳的哭声,当它们觉察到其中的压力,是它们所不能负担的时候,它们便纷纷用前肢掩起耳朵,吱吱喳喳地往山下急奔而去。
黑夜中,武当山像一条隆起背的黑色大鲤鱼,那平齐中略呈起伏的林峦,正像是鲤鱼的鳞片。
山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桔林,整整齐齐地占了五亩之地,轻凤吹拂过去的时候,发出一种楠林特有的沙沙异响。
这林子的中央,却有一座破旧的木屋,那屋顶已有不少破损之处,就如一阵风都挡不住的模样。
木屋中没有灯光,但是,屋里的人并没有安睡,他孤单地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道:“唉,岁月的确能使人的壮志豪气消灭,就拿我来说吧,这四十年的幽禁苦修,我那昔日的飞扬豪性哪里还有一分存在?”
这时候,木窗外斜射进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几枝楠叶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这人望着那一块白玉色的月华;他感叹地吟道:“月华催人老,两鬓如霜白,茫茫苍天外,道山不可及……唉,看着月光从这窗口经过,已经是第一千四百零六十九次了,四十年……四十年,任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短时间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来,他幽居在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当夜里那月光从窗口经过时,他都是这样地静坐在床上凝视,因为只有从这里,他可以感觉出时间的移动,其他的,他只觉得是一片浑饨,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都难以分辨得出来。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当冲虚大殿前接受祖师审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历历在他眼前,他清楚地记得,祖师的声音像大钟一样地荡漾在他的脑海中:“白芒,你生性暴躁嗜杀,了无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眉弟子冲突,已使本派遭到无限麻烦,此次竟又擅自和诸多非本门武师合手与人动武,崂山上把那人打成重伤……”
他也记得,那时候他曾争辩:“启禀恩师,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恶多端……”
掌教师尊大声喝道:“顽徒,还不认错吗?汝乃出世之人,岂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动武,败我清规,吾今罚你面壁四十年,闭门思过,未满年限,不得擅离半步!”
于是,他在这木屋中渡过了漫长的四十年。今夜,该是最后的一夜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过了木窗,他就能破门而出了。
四十年来的幽居,给了他一个漫长而宁静的深思的时间,他发觉恩师的话是对的,以他的性子来修行道家至理,那是绝难有所成的,这四十年的静思和苦修,使他的禀性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现在觉得对他来说,修道究竟是最重要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武学,他又何必投身武当?
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对于即将满期的“禁令”丝毫不感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如平时一样地,凝视着那慢慢移动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