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新版) - [沧月]

正文 第四篇:六月雪 [8]

    “哭啊!快哭叫啊!——臭婆娘,嘴硬什么呀!”周围的闲人本来想看一场好戏,却不料得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般刚强,心下有些没有看到好戏的失望,纷纷大叫。

    苏盈倔强的藐视着那些看客的冷嘲热讽,干脆不再看任何人,闭起眼睛跪直了。

    白螺脸色雪白,手指不自禁的探入袖中,便要捏出一个诀来。

    “别冲动。”忽然间,人群中,一只手探过来,按住了她的肩头。雪鹦鹉飞了起来,然而看到了那个黑衣劲装的青年,却咕咕叫着,落到了对方肩上,亲热的扑闪翅膀。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似乎已经知道万人中按住她肩膀的是哪一只手。她的手从袖中松开,然而脸色却是苍白的。

    “尘心一动,插手红尘俗事,你多年清修便全毁……你再也回不去瀛洲。何况你目前没那个能力。”黑衣男子按着她肩头,轻轻道,眼睛却看着场中,叹息,“螺儿,修了这么多年,你定力依旧不够。”

    “时辰已到,行刑!”此时,闻得场中一声锣响,监斩官令箭落地,刽子手大刀扬起。

    白螺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只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啸,仿佛风声吹过——她知道,人血从腔中喷薄而出的时候,那声音就是如同风声。

    周围的喝彩声轰然而起,显然刽子手那一刀干脆利落,让大家过足了眼瘾。

    “走吧,已经死了。”身后,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拉着她便往外走去。

    白螺依旧闭着眼睛,随着那人走了几步,忽然定住脚,惨然道:“可是……湛泸,她真的冤枉……为了那个男人赔上一条命。她、她心里的那种‘力’,并不在我们之下。”

    “只有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冤枉。”那个叫湛泸的黑衣青年脸色冷肃,看着她,静静道,“何况一饮一啄、俱有因果。我们并非替天行道之人,螺儿,你忘情了。”

    “我只是作不到太上忘情。”白螺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叹息:“只可惜我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果玄冥在就好了……他必不肯这样眼睁睁看人受苦。”

    听到那个名字,不知为何湛泸蓦的低下头去,眼光复杂,许久不答话。

    “我要大家都知道,她是无罪的。”许久,仿佛是承诺般,她慢慢一字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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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家上下今日都是一片沉默,气氛凝滞。小姐的病忽然转剧,这几日已经沉沉不起,虽然大夫说是痨病急转直下,然而,只有贴身嬷嬷和母亲知道内里究竟。

    薛大夫几年来已经用尽了方法,只没有试过偏方。然而,一直嫌偏方阴毒龌龊而拒绝服用的任性小姐,在这个生死关头,居然点点头同意了。

    “小姐,小姐,快吃药!趁热吃了,病才能好。”

    午时四刻,夏芳韵在帐中已经咳得背过气去,父母相对而泣,知道病势凶险,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寂静中,嬷嬷从外面接过了小厮快马带回来的药,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吃药了!吃了就会好!”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却又另外一种异样的亮光闪动:“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刚刚从菜市口刑场里蘸了拿回来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两腮通红。

    “是的,小姐……快趁热吃!”嬷嬷将碟子递了上去。

    本来该是雪白的馒头,松松软软,吸饱了年轻滚热的鲜血,在碟子里冒着热气,鲜红刺目。夏芳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了那个人血馒头,捏得用力了一点,那鲜血便一点一滴的洒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让你这个恶贼杀了宋郎!咳咳咳咳!”已经极度衰弱的少女,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光,满含着仇恨与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咳嗽,鲜血从她惨淡无色的嘴角溢出,嬷嬷连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间,拿着人血馒头,夏芳韵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泣,脸色苍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个女人已经伏法了。小姐心头的气也该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声规劝。然而夏芳韵没有说话,断续的咳嗽着,抬头看了奶娘一样。

    嬷嬷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见小姐此时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那的确已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无力,还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咳咳,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夏芳韵看着手里那个滴血的馒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倾。

    “小姐,小姐!”嬷嬷惊叫,满屋子的人登时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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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替那个因为杀夫而弃市的女子收尸安葬,而且,下葬之处,居然还是临安北城外官道边那最好的一片坟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那坟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叶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盈盈之墓”。如果仔细看,还有旁边两行小小的行书: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盛赞坟中所埋女子的风骨与气节。手书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笔。

    下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城外摆茶水摊子的沈三嫂说,造墓安葬的,也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清秀美丽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诵之后,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么,然后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时有读书之人路过,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听墓中是女子为何不幸早夭——然而,听说是杀夫的恶女,个个摇头叹息说:怎么会。

    她明明承认是杀了丈夫,但是却发誓说上天知道她无罪。

    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她死了也不肯闭眼,所以才化成了这些花!”

    行人纷纷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螺儿,你听外面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那个叫湛泸的青年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运用法力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螺儿,那是你新养出来的花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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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注: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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