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悬崖明志 [4]
彭逸道:“推你下去,或者自行跃下,都是一样,你想的、说的都是废话。”
裴淳缓缓转回身子,眼中射出凛凛光芒,大声道:“我若是非死不可,决不肯死在你们这些泯没天良、全无心肝的卑鄙小人手上,宁可自行跳落!”
彭逸自是晓得他骂自己依附元廷,残害大宋孤臣孽子之意。他可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辱骂,但这裴淳忠厚老实,在他眼中乃是蠢笨之辈,忽然也大义凛然地责骂他,使得他不禁一怔,突然间天良涌现,满腔愧疚。可是他丝毫也不露诸形色,冷笑一声,指一指他脚下,道:
“你可瞧见那是什么?”
裴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木板,大约是三尺长,两尺宽。木板两端中央各有一个铁钩钩住,钩子末端各有一条细如线香的绳索。他瞧了之后大感不解,反问道:“这是什么?”
彭逸道:“这就是你这五日安身立命之地,你站在木板上,我把你放下去,你一则要设法平衡身子,不然木板一翻,你就掉下万仞悬崖,二则尽量提气轻身,免得细绳中断!”
裴淳没有做声,彭逸又道:“现在你先跃到悬崖下面两丈处的突出岩面,我再放下木板。”裴淳一听而知这一着极是高明,决计无法反抗。只好看准底下那块突出数尺的岩石跃下去。
彭逸放下木板,到了突岩旁边,便停住放下之势,说道:“小裴,你想不想活?”
裴淳仰头道:“谁不想活?可是你要叫我投身元廷的话,我宁可死!”
彭逸道:“我不叫你干这个,只要你……你……”他忽然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才道:
“我得好好的想一想,以后再说,站上木板去!”此时那块木板贴壁吊在与突岩左侧齐平之处,底下便是无底深壑。裴淳缓缓地踏上去,以他的武功,平衡脚下的木板不使翻侧自然不算难事。
那块木板贴着突岩侧面边缘擦过落下,不久,裴淳已沉下了五六丈。只见背后峭壁甚是光滑,毫无孔穴凹突可供攀援之处,仰视头顶,那块突岩在右侧数丈上面,再往上面大约两丈之处,那彭逸双手抓住细绳,把他吊住。他的上半身微微斜倾出悬崖之外,因此裴淳还可以瞧得见他。
此时,只要彭逸松手或是失手,他便坠向千仞悬崖之下。他不必知道底下是怎生情状,但纵然底下是极深的潭水,若是掉了落去,他也难免全身震裂的结局。
因此,他悠悠地望住远方晴空,懒得去想这种由人操纵控制的生死之事。
每个人的学问修养和人格,必须经过磨炼,才能显示出真正的面目,或是光华灿射,震动古今,或者灰黯惨淡,不齿于世。自然有些人纵是在面对死亡或困难之时,做出极是卑鄙龌龊之事,只求幸免,事后又不为别人知道,可是他决计不敢回想这个经历,故此,每个人若是想自己能在艰困险危之前挺得直腰肢,到老年之时安心地回想平生的话,他就必须力求学问,培养自己的人格。
金笛书生彭逸手中的细绳已经放尽,另一端是牢牢地拴缚在一根柱状的石上。他俯视着底下的人,暗暗寻思他此刻有何等样的心情?他也瞧出裴淳好像很镇定,好像无视于他目前动辄粉身碎骨的危险,因此使他觉得很奇怪,心想即使换了当今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侠客,处在他的位置上,只怕也会战战兢兢地尽量把身体重心放低,哪敢昂然直立,骋目四顾。
他突然听到背后轻微声响,便从从容容地将短剑架在细绳之上,口中问道:“来者何人?”
后面共是两人,他们面面相觑,没有做声。彭逸徐徐回头瞥视,只见一个是满面风尘落魄形状的九州笑星褚扬,另一个是鼎鼎大名的剑客李不净道长。
以他们两人的身手功力,若是联手进犯,大可一举把彭逸迫得跌出悬崖之外。可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
彭逸笑一笑,道:“两位最好小心一点,不要误人误己!”
褚扬哈哈笑道:“我正在想,用你金笛书生彭逸来陪裴兄一起赴阴曹是不是合适……”
李不净冷冷道:“在别人眼中,彭逸虽是远比不上裴淳,可是,在彭逸他自家心中,却认为他自家性命比裴淳宝贵万倍。”
彭逸哼了一声,深心中的恐惧汹涌冒起,但他表面上却一点也不流露出来,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生死无所谓比得上比不上。须知一瞑不视之后,金棺材银坟墓与一袭芦席何异?”
他这番话乃是刚刚想到的,此时随口说出,倒教褚扬、李不净二人吃一惊。只听彭逸又道:“兄弟个人生死在此时此地不足两位挂齿,两位如欲拯救裴淳之命,不妨再去研讨妙计,强来是决计不行的!”他摇晃一下手中锋利短剑,使得褚、李二人大为担心剑锋无意触及细绳,以致做成无法挽救的局势。
褚扬笑声渐低,一手拉住李不净,退开老远,低声商量救人之计。裴淳的声音从悬崖下传上来,甚是响亮,他道:“彭兄请转告朴日升,就说我裴淳说他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彭逸惊讶得俯苜问道:“你怎会想起这事?”
裴淳道:“他若是英雄好汉,为何不敢与我堂堂正正交手,却一味用诡计暗算?”他听不到彭逸的回答,便独自想道:“可惜不知商公直大哥到哪儿去了,否则我当真要请他施展计谋,与朴日升斗一斗。”
斗然间联想到师父放掉商公直之事,好像也就是这个用意,沉吟忖想了一会,大喜道:
“是了,是了,商大哥恶行虽多,但若是运用他的才智心计去对付元廷,岂不是比杀死他强胜万倍!”
他想出了这个道理,接着便联想起薛飞光,心想她若是在此,听闻这个推测,便可以去问问李师叔对是不对。而她也从此不必为了这个疑问而耿耿不安了。
他抬眼打量四下形势,先前他已经瞧过,当时获致了四个结论。一是峭壁光滑,上下相隔六丈有余,轻功再高之人也无法上跃。二是双手反铐背后,无法从细绳上攀援上去。三是这条关系他生死的细索乃是普通绳索,现在支承住他的重量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稍一用力,随时有中断之虞。四是彭逸守在上面,手持短剑,要割断细绳易如反掌,所以褚扬等人虽是前来打救,也无法可施。
这些结论极是正确,目下褚、李二人正是无计可施,商量了许久仍然找不出下手之法。
他悠然仰头四瞧,一只飞鸟在峭壁边掠过。裴淳正在忖想自己假如能够像飞鸟一样那就好了。